〈導讀〉啟發生命律動的小說∕翁德明
在《約翰.克里斯朵夫》這部有如長河一般的作品中,羅曼.羅蘭除了為它披上寫實小說的外衣之外、德國式「教養小說」(Bildungs
Roman)的佈局之外,底層還有什麼更深刻的東西。在這部介紹主人翁約翰.克里斯朵夫一生從出生經長大、成熟、衰老到死亡的傳說小說中,羅曼.羅蘭係以全知敘述者的立場來鋪陳主人翁從頭至尾的命運經緯;他要展示這個命運演進過程中的深刻一致性。所以,主人翁對情感世界的體驗(明娜、莎賓、雅達、安托奈特、葛拉齊亞),對知性領域的探索(不管在德國或是在巴黎),都是開放性的,有延續可能的;直到生命結束之前,主人翁仍舊充滿強烈的求知慾望。人的一生好像是不斷蛻變的學習成長過程。這部小說的情節和大部份的寫實小說一樣,是以時間軸發展脈絡的;它描述了約翰.克里斯朵夫的一生,而做為他啟蒙開端的則是貝多芬的音樂。然而,這種寫實的手法不該使我們忽略了它那詩質的特性。作者不就自己將它定義為「長篇的散文詩」?儘管故事情節是寫實淺白的,但是承載它的結構底蘊卻像賦格曲般地自由揮灑,襯托出了羅曼.羅蘭獨到的、對人性本質的堅實信心。
書中的角色都是心理刻劃相當深刻、個性發展相當成熟的人物;不過,他們都還具備寓言式的功能。在平鋪直敘的寫實架構下,相同人物出現在不同場景裡,而饒富象徵意味的主題(leitmotive)也不斷被作者提起,這樣一來,主人翁的命運便放入了一個更加寬闊的格局中,連帶也成了作者的象徵。羅曼.羅蘭出身巴黎高等師範學院,受過嚴格的古典教育,也熟稔各種小說的創作技巧。在他真正伏案寫作這部小說前,它的架構、精神、主題和情節發展已經經他深思熟慮過了。例如:各個女性角色的刻劃不僅讓讀者明白主人翁成長過程的來龍去脈,它還暗示了:隨著主角人格的逐漸成熟,某些人物將在他後續的人生旅途中發揮一定程度的重要性。那麼,在這部人道精神濃厚的作品中,作者的目的究竟為何?這部小說的寫作涵蓋了羅曼.羅蘭一生的大段歲月。他從一八九○年的春天開始進行構思,從一九○三年六月到一九一二年六月動手寫作,其間在一九○一年八月一個暴風雨的夜裡經歷了內心「四海之內皆兄弟」的自我啟發。那時,他寫道:「兄弟們,讓我們彼此靠近,忘掉那分隔我們的一切,全心觀想那將我們不分彼此投入暗淵的悲慘命運!」《約翰.克里斯朵夫》便是對人性這第一聲尖聲吶喊的後續壯闊開展。在信仰陷入危機、眼見就要崩盤之際、在整個人性即將淪為錯誤意識型態的俎上肉之際、在瀰漫機會主義和頹廢風氣之虛無主義肆虐之際,羅曼.羅蘭想要挺身而出為世紀末的氛圍注入一點希望。毫無疑問,在這部作品長時期的醞釀過程中,作者必定將自己的深刻思考映射在約翰.克里斯朵夫這位年輕的音樂家身上,同時他也必定將自己做為作者∕創造者的身份與主人翁的角色等同起來。根據羅曼.羅蘭的看法,身為一名作者,他有義務宣導對真理的熱情、對心靈自由的酷愛,同時他還得傳遞一種信仰,將歡愉感染給讀者(用壯麗的語言來詮釋世界),而根據作者的想法,音樂顯然是情感最純粹最具感官美的形式。《約翰.克里斯朵夫》的成熟和作者其他以大革命為主題的悲劇同時產生。在小說寫作的過程裡,身為音樂家的主人翁變成了羅曼.羅蘭沉思冥想以及提出疑問的載體,同時也傳達了他拒絕野蠻文化、排斥頹廢風氣的立場。二十世紀初的當時,歐洲文明上飽受上述兩種元素的侵蝕。他的這部小說試圖成為一種見證;一如伏爾泰筆下那位天真無邪的角色,羅曼.羅蘭也塑造了約翰.克里斯朵夫這位個性高傲、頭腦清醒而且擇善固執的英雄。在那個崩壞腐朽的世界中(比方《廣場上的市集》裡面所描繪的),他代表了心靈及道德上的強大力量。在他匱乏困頓的生活裡,他日日忍受著由四周庸俗人物投射在他身上的恨意所導致的孤獨。他的理想在於改造藝術,讓它重新成為生命的語言,可是卻三番兩次陷入最完全的無助狀態;不過,他那旺盛的生命力終會挽救他的。
這部作品和傳統「教養小說」的慣用手法沒有太大出入。主人翁經歷形形色色的社會空間以及所有藝術創作的領域,這兩個特色使得該部作品成為一八七○年到一九一四年間那一整個世代的燦爛織錦。這是所謂的「世紀末」時代,歐洲文明在陷入黑暗虛無前還驕傲地展現在世人面前的時代。根據作者的啟示,所謂的「菁英階層」不過是廣大群眾裡那一小撮虛偽且不健康的人:唯有普通人民才是真正將前途未來牢牢掌握在手心裡的,只等著偉大的藝術家、創作者以簡樸的心地向他們指明該走的道路,而不要在意、甚至耗費心思在語言上拘泥的形式主義或是矯揉造作、虛假不實的風格上,總而言之,《約翰.克里斯朵夫》揭露了歐洲當年知識界與社會衰頹的開端,正是這種腐朽積穢引發了俄國的大革命、宣告了共產主義的君臨以及西方世界意識型態的沒落。不過,主人翁本身是遠遠超越鬥爭這個褊狹的概念以外的:他只是相信人類,甚至不假思索便願意走上街頭從事抗爭。小說雖是虛構卻也傳遞了作者人道精神的胸襟,試圖在作品中使神人兩個不同層面產生和諧關係並且平靜的心情去觀照宇宙。小說的主人翁身為威瑪智者歌德的信徒也達到了對葛拉齊亞純潔愛情的昇華境界,而這位葛拉齊亞是可以和但丁筆下的蓓婀特黎卻相互媲美的。小說中描寫這對戀人的關係,那是作者要將愛提高到當代文明中唯一普世價值的地位。因此,《約翰.克里斯朵夫》的價值已然超越了小說的框架:那是生之衝動的磅礡史詩,是對道德價值以及人性勇氣的謳歌,是陷入危機的文明的寫照,更是一首形而上的詩歌,總之,這部多面向的作品將生命的律動重新啟發了。
(本文作者為中央大學法文系副教授)
〈譯序〉文學巨擘羅曼.羅蘭與其創作
羅曼.羅蘭是傑出的法國作家,一八六六年一月二十九日,他出生在法國中部高原克拉姆西小鎮的一個公證人家庭。他的先輩多為名律師,母親則是一位元深具音樂素養的女性。羅曼.羅蘭畢業於巴黎高等師範學校,獲得羅馬法國文學院的藝術博士學位,後回到巴黎高等師範學校講授音樂史,並從事文藝創作。他早年的創作(一八九五?一九○二)全是劇本,包括被合稱為「革命戲劇」的《群狼》、《丹東》和《七月十四日》,以及被合稱為「信仰悲劇」的《聖路易》、《哀爾帝》和《理智的勝利》。這些作品多取材於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史實,但在當時很難發表,更不要說上演了。這後來導致他與夫人在一九○一年離婚。進入二十世紀之後,他連續寫了三部「英雄」傳記:一九○三年的《貝多芬傳》、一九○六年的《米開朗基羅傳》和一九一一年的《托爾斯泰傳》。
從一九○四年到一九一三年的十年中,羅曼.羅蘭以每年一卷的速度,完成了給他帶來世界聲譽的史詩般巨著《約翰.克里斯朵夫》(十卷)。一九一三年法蘭西學院頒予他最高文學獎;一九一五年,瑞典學院「為了向他的文學作品中的高尚理想和他描繪各種不同類型人物時所具有的同情和對真理的熱愛表示敬意」,授予他諾貝爾文學獎。
從一九一四年到一九三八年,羅曼.羅蘭一直隱居在日內瓦湖畔的一個小鎮,這一時期他完成了又一部多卷本(七卷)的長篇小說《欣慰的靈魂》。一九三八年他返回故鄉,主要寫作他的《回憶錄》,同時還創作劇本《羅伯斯庇爾》。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三十日他逝於故鄉小鎮克拉姆西。
《約翰.克里斯朵夫》是一部通過主人公一生經歷去反映現實社會一系列矛盾衝突,宣揚人道主義和英雄主義的長篇小說。小說描寫了主人公奮鬥的一生,從兒時音樂才能的覺醒、到青年時代對權貴的蔑視和反抗、再到成年後在事業上的追求和成功、最後達到精神寧靜的崇高境界。圍繞克里斯朵夫的一生,作者以汪洋恣意、大膽鋒利的筆觸,描繪了個人與社會、理想與現實的尖銳衝突,揭露了資產階級文化的腐朽和墮落,揭示了具有人文主義理想的知識份子艱難成長的歷程。小說對主人公坎坷的生活經歷促成心靈昇華,進而造就事業上成就的描寫非常成功。它展示了克里斯朵夫廣闊的內在生活的王國,一連串的危機震撼著他的心靈、蕩滌他的靈魂,通過煉獄之路,他一步一步到達了自由的境地。
羅曼.羅蘭自己說過,要把《約翰.克里斯朵夫》寫成一部音樂小說。在這部作品裡,音樂深深滲透到人物性格和故事情節中,作者在描寫克里斯朵夫的苦難和奮鬥時,按幾個階段來反映他的性格發展,像交響樂一個樂章一個樂章地將人物的「感情程式」推向高潮。全書的結構也猶如一部交響樂,宏偉、絢麗。各卷如同交響樂的序曲、發展、高潮和結尾,聲勢浩大,渾然一體,在藝術風格上,整個作品帶有強烈的浪漫主義色彩,樸素中透出絢麗,流暢中蘊藏精粹,靜穆中流動熱情。這部巨著無論在內容、結構和風格上都猶如一部音樂史詩,成為文學史上的不朽名著。
原序
《約翰.克里斯朵夫》就要13歲了。自從一個朋友,一個極富洞察力而又對他傾注了深情的作家,守在他搖籃旁邊時起,他步步走向成功。作家當時曾推測他不會跨出一打熟人的小圈子,誰知他竟走遍全球,今天他幾乎講世界上所有的語言。當他身著各式各樣的服裝,頻繁地從旅途歸來時,他的父親有時竟會認不出他了,父親同他一樣,30年來,走遍了世界各地的小路,將腳下的植物都踩爛了。請允許我追述他的過去,回憶他很小的時候,我將他抱在懷?,以及在何種條件下,我的嬰兒鬧著要出世的情景吧!
醞釀並寫作《約翰.克里斯朵夫》用去我一生20多年的光陰。最初的設想形成於1890年春天,在羅馬。最後擱筆於1912年6月。實際上它已超過了上述時間範圍。我找到了寫於1888年的初稿,當時我還在巴黎高等師範學校學習。頭一個10年(1890—1900年)是緩慢的醞釀構思階段,猶如睜著雙眼沉浸於內心的夢境,與此同時我還寫著其他作品:有關法國大革命悲劇的前四卷(《七月十四日》、《丹東》、《群狼》、《理智的勝利》)、《信仰的悲劇》(《聖.路易》、《阿艾爾》)和《人民戲劇集》等。克里斯朵夫是我的第二生命,局外人看不到;而在這條生命?,我同內心深處的自我進行交流。1900年年底,一些同我有聯繫的社會活動家請我就巴黎的「廣場集市」發表看法,我感覺自己就像局外人,那種感受同克里斯朵夫的一樣。我心中裝著《約翰.克里斯朵夫》,如同十月懷胎的孕婦一樣,是不可攻克的堡壘,是「寂靜的小島」,只有我一個人能登上小島;在充滿敵意的海洋中,我靜靜地積聚著力量,以投入將來的戰鬥。
1900年以後,完全從其他工作中解脫出來,我孤身一人面對著自我,面對著我的夢境,我心靈的大軍,我決意投入到激流之中。
1901年8月的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從希茨地區阿爾卑斯山的高處,發出了第一聲?喊。此前我從未發表過這篇箴言,然而成千上萬陌生的讀者卻聽到了?喊的回聲,它沿著我作品的城牆回蕩不已。因為思想深處的東西決不等同於高聲呼號的東西:單是克里斯朵夫的目光,就足以使分佈在世界各地看不見的朋友們感受到悲壯的友愛,這是創作的源泉,也讓他們感受到豐富多彩的絕望心態,從這?流出了氣勢磅?的英雄長河。
「一個暴風雨之夜,在崇山峻嶺之中,頭頂道道閃電的蒼穹,面對雷的怒吼和狂風的呼號,我想起在地球上故去的人,那些將要作古的人,這顆星球被虛無籠罩著,在死亡中轉動,它不久也行將入木。我將這本枯燥乏味的拙作獻給所有終有一死的人,本書想告訴讀者:「弟兄們,讓我們走到一起吧,忘卻那些將我們分隔的東西,只去想使我們陷於窘境的貧困吧!沒有敵人,沒有惡棍,只有貧苦的人。相互理解,互敬互愛才是惟一持久的幸福。我們有智慧,有愛情,這是照耀我們生前死後那兩道深淵間夜晚的惟一閃電。」
「向終有一死的人,向讓人得到平等和安定的死亡,向匯入陌生大海的條條生命之溪,我獻上我的作品和我自己。
一九○一年八月於摩爾斯沙赫
在編輯作品定本之前,許多故事情節和主要人物已勾畫成型:克里斯朵夫始於1890年;格拉齊亞始自1897年;《燃燒的荊棘》一章?的阿娜,整個人物寫於1902年;奧利維埃和安托瓦內特寫於1901—1902年,克里斯朵夫之死寫於1903年(正好在我動筆寫《黎明》前一個月完成,我只要把刺拔掉就可以紮捆了),那時我在日記?寫道:
「今天是1903年3月20日,我終於開始動筆寫《約翰.克里斯朵夫》了。」
人們會發現那些不太高明的評論家的論斷多麼荒謬,他們想像我寫克里斯朵夫時,既漫無目的,又毫無計畫。在我早期接受的傳統的師範教育中,而且在我的血液中,我需要嚴謹的結構,而且我熱愛這種結構。我的祖上是勃艮第的建築工人,因此在未確信基礎牢固並做出方案設計之前,我決不動手營造一件作品。在本書頭幾行落筆之前,還沒有哪一部作品像構思《約翰.克里斯朵夫》這樣組織得如此完善。在1903年3月20日這同一天,我在草稿中將這部詩篇劃出章節。
1952年,諾貝爾圖書館將從前羅曼.羅蘭交給它的全部檔交還給剛剛建立的羅曼.羅蘭基金會。同年法國國立檔案館將《安托瓦內特》卷製成微縮膠片,交給了基金會。——原出版社注]我明確地估計本書將分成10部分——10卷,而且將本書的要點、主體和規模確定下來,就像我過去所做過的那樣。
編輯10卷定本的工作持續了十幾年。 編輯工作始于1903年7月7日,在汝拉山瑞士一側一個叫弗羅堡的地方,以後在《燃燒的荊棘》中負傷的克里斯朵夫便隱藏在這兒,距冷杉和山毛櫸悲劇性的決鬥處不遠。1912年6月2日,編輯工作在馬傑湖畔的巴威諾市結束。
本書的大部分是在巴黎的一間緊挨著公墓的搖搖晃晃的陋室?寫成的,它位於蒙巴納斯大街162號,陋室的一側被沉重的馬車和城市持續不斷的喧鬧震得栗栗顫抖,而另一側則沉浸在陽光明媚的寂靜之中,它正對著修道院年代悠久的花園,?面聳立著百年的古樹,招來貧嘴的麻雀、咕咕叫的野鴿子、鳴聲悅耳的鶇鳥。那時我過著孤獨而受拘束的生活,沒有朋友,除了創作的歡樂外,沒有其他歡樂,同時還有沉重的工作壓在我的肩上:授課,寫文章,做歷史研究課題。我每天只能抽出買麵包的那一小時時間用於寫克里斯朵夫,有時甚至時間更少。但這10年之內,我沒有一天不同他在一起。他不需要講話。他就呆在那兒。作者在和他筆下人物的影子對話。
[]聖.克里斯朵夫的面孔看著他,眼睛一時一刻也不離開他。
Christofori faciem die quacumque tueris,
Illa nempe die non morte mala morieris.
(每當你看到克里斯朵夫的面容時,那一天你肯定不會死於厄運。)
我想在此闡述某些創造性的想法,它使我著手寫這部龐大的散文詩,而且堅持寫到底,而我當時在巴黎正身陷冷漠或嘲諷的靜靜包圍之中,這部詩篇從未把物質上的障礙放在眼?,並且斷然同法國文學界認可的俗套決裂。成功對我並不重要。這同成功無關,而是要服從內心的秩序。
在寫這部長篇巨著過程中,我在《約翰.克里斯朵夫》的筆記中,找到了記於1908年12月的這段文字:
「我寫的不是一部文學作品,而是一部信仰之作。」
人們有信仰,便要行動,絲毫不關心結果會如何。勝利或失敗又有什麼關係呢?「做你該做的吧!……」
我在《約翰.克里斯朵夫》這部作品中所承擔的義務,就是重新點燃沉睡在灰燼中的心靈之火,特別是當法國的道德和社會約束都處在大崩潰的時代。首先要將堆積的死灰和垃圾清掃乾淨。用一批準備做出犧牲、無任何牽掛的勇士去反抗佔據著空氣和光明的「廣場集市」。我把這批勇士集中起來,在一個英雄的號召下,團結在英雄的周圍,把英雄當作首領,要使這個首領活生生地存在,就要求我去創造。
我要求這個首領具備兩個條件:
1.要有自由、明亮、真誠的眼睛,就像伏爾泰和百科全書派帶到巴黎來的那些自然人,那些休倫人的眼睛,這些人用他們天真的目光去諷刺當時時代的罪惡和可笑之處。我需要這座觀察站,以便用真誠的雙眼去觀察評判今天的歐洲。
2.觀察和評判還只是個開頭,然後,要付諸行動,你要敢想敢做。——大膽地說吧!大膽地行動吧!要是只局限於嘲諷,一個18世紀的「純樸之人」就足夠了。但他太纖弱了,不適應今天激烈的戰鬥。因此需要一個英雄,你來做英雄吧!
我在《貝多芬傳》的序言中為「英雄」下了定義,當時我正在寫《約翰.克里斯朵夫》的開頭部分。我拒絕把這個稱號授予「靠思想和力量取勝」的人。我只把那些心胸偉大的人物稱為「英雄」。咱們把這個詞義拓得更寬些吧!「心胸」不僅僅是感覺的區域;在此我是指內心生命的廣闊王國。擁有這樣一個王國又依靠王國基本力量的英雄,有能力抗擊充滿敵意的世界。
剛剛設想我的主人公時,我自然想到了貝多芬。因為在現代社會和西方人民的心中,貝多芬是出類拔萃的藝術家之一,他才華橫溢,富有創造精神,控制著廣袤的內心王國;他對全人類懷著兄弟般的情誼,善於將才華和情誼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但別把《約翰.克里斯朵夫》看成貝多芬的畫像!克里斯朵夫不是貝多芬。他只是個新派貝多芬,一個貝多芬式的英雄,一個獨立的,被拋入不同世界——即我們現今這個世界的英雄。他同波恩音樂家歷史上的相似之處,僅勾畫在第一卷《黎明》中,展現在克里斯朵夫一家的輪廓上。在作品的開頭我之所以安排這些相似之處,是為了表明我的主人公那貝多芬式的門第,把他家族的根深深紮在萊茵河兩岸西方國家的過去中。我讓他的嬰兒時代處在古老的德國——古老的歐洲的氛圍內。但樹苗一旦鑽出地面,便陷入現代社會的重重包圍之中;
他本人徹頭徹尾地成了我們中的一員, 是西方連年遭受戰亂的一代英雄的代表, 戰亂從1870年至1914年從未停止過。
他在這個世界?成長起來,而這個世界卻被了不起的事件砸碎了,破壞了,我有理由相信克里斯朵夫的橡樹還活著。風暴只能掀掉橡樹的幾根枯枝,樹幹沒有動搖。證據就是每天都有來自世界各地的鳥在此棲身。最令人震驚的事實是,《約翰.克里斯朵夫》在每個國家都不是一個陌生人,這大大出乎我創作該作品時的預料。我看到來自極遙遠的地區,不同種族的人,來自中國、日本、印度、美洲、歐洲所有的民族,他們說:「約翰.克里斯朵夫是我們的,他屬於我,他是我的兄弟,他就是我……」
這印證了我信仰的真實性,我達到了種種努力的目的。因為,在我的創作初期,我曾這樣寫道(1893年10月):
「不管以什麼形式出現,要表現人類的大團結,這便是藝術的首要目的,正如同科學的目的一樣。這也是《約翰.克里斯朵夫》的目的。」
我應當就創作《約翰.克里斯朵夫》所選用的風格和藝術形式做一番論述。因為風格和藝術形式同作品的設想和作品應達到的目的密切相關。但我建議就我的美學設想在一篇專題論文?做詳細的論述,我的美學設想與法國大部分同代人的不一樣。
我在此要說的是,《約翰.克里斯朵夫》的風格受主要觀念的支配(根據這種風格,大家習慣於錯誤地評判我的全部作品),《半月刊》創刊的日日夜夜使我的努力,以及我的戰友佩吉的努力獲得靈感,儘管這種觀念來勢兇猛,又剛強有力,但在道德上卻非常嚴格,就像我們面對粘稠滯重的階層和時代做出反應,而採取過火的嚴格態度一樣。這種觀念是:
「照直說吧!坦率地、自然地說吧!講話要讓人理解!不是讓那一小批愛挑剔的人去理解,而是讓千百萬人,讓最普通、最卑賤者去理解。不要總是害怕被人理解得過多!講話別遮遮蓋蓋的,明確而又堅定地說吧,必要時你大聲去喊吧!你使勁地唱音符又有什麼關係呢!假設重複同一個詞能使你更好地理解你的思想,那你就去重複,去理解,別琢磨其他詞!你的詞別人不會聽不到!你用的動詞就是行動!」
這仍是我今天苦苦追求的反對當代的唯美主義的原則,我在某些作品中依然採用這種原則,這些作品期望著行動而且處處帶著行動的痕跡。但並不是所有的作品都這樣。會讀書的人可以看出《約翰.克里斯朵夫》與《欣悅的靈魂》之間在技巧、藝術、芸芸眾生的人物以及和諧上的主要區別,更不要說與另外一些作品,例如《利魯麗》、《哥拉.布勒尼翁》的區別了,其要點在控制節奏、音色、交響曲的方式和手法上別具一格。
甚至在《約翰.克里斯朵夫》全書中,並不是所有的卷本寫作上都像故事開頭那樣嚴格。在戰鬥中表現出的道德上的嚴格性到第三組卷本上已變得十分鬆弛,這一組過去的題目是《旅程結束》(《女朋友們》、《燃燒的荊棘》、《新的一天》)。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主人公逐漸心平氣和下來,但作品本身的音樂卻越來越複雜,色調變化越來越細膩。但墨守陳規的輿論對此卻絲毫沒有注意到,這些輿論對整個作品,對整個人生只滿足於同一評論——要麼是黑的,要麼是白的。
此後,人們在裝滿我筆記的紙箱中發現了豐富的資料,看見了許多寫作《約翰.克里斯朵夫》鮮為人知的幕後消息。特別是有關現代社會的消息,《廣場集市》和《在家中》的編排等。現在談這些還為時尚早。
但也許值得一提的是,早期的寫作提綱中列出的一部分,後來沒有寫。這是整整一卷本,應該寫在《女朋友們》和《燃燒的荊棘》中間,其主題是大革命。
不過不是在蘇聯已取勝的大革命。目前這場革命(1900—1914年)已經失敗。但昨天的失敗者成為今天的勝利者。
在我的筆記中,有為這一卷寫成的相當細緻的手稿。在被刪掉的卷本中,可以看到克里斯朵夫被驅逐出法國和德國,被迫流亡於倫敦,同各國的流亡者和被逐者混在一起。他同其中的一位首領結下深厚的友誼,這位首領是一位道德上的偉大人物,一位像馬志尼
或像列寧那樣的堅強戰士。這位能幹的鼓動者以他的智慧、真誠和性格成為歐洲所有革命運動的首腦。克里斯朵夫積極參加了在德國和波蘭突然爆發的革命運動,記述這些運動的事件、暴動、鬥爭以及革命者之間的分歧占了本卷的很大一部分,在這一卷的結尾,革命被鎮壓了,死?逃生的克里斯朵夫,歷經千難萬險,終於來到了瑞士。在這兒激情正等待著他,於是便有了《燃燒的荊棘》。
作為這部一代人的長篇悲劇的結尾,我還打算寫成一種自然的交響曲——不是「寧靜的大海」,而是「寧靜的大地」 ,偉大的人生鬥士可以泰然出入其境。
在《舊話重提》中,我寫道:「需要時我會讓人類的史詩有一個同大革命悲劇一樣的結局。[《革命劇場》一書結尾此後寫成:這是獅子座的流星群。]——激情和憤恨同時溶化在自然的和睦之中。寂靜無垠的空間罩住了人類的騷動,它在?面消失了,就像扔在水?的石子。」
總是想著大團結。各種人之間,人與宇宙的大團結……
「千百萬人,你們互相擁抱吧!去吻全世界吧!」
在《約翰.克里斯朵夫》的結尾,我更喜歡這句話,「和諧使愛與恨形成莊嚴的一對」 ,在正在實施的行動中構成強有力的平衡。因為《約翰.克里斯朵夫》的結尾並不是故事的完結:它只是告一段落。《約翰.克里斯朵夫》不會結束,甚至他的死也只是節律中的瞬間,是永恆呼吸的一口氣……
「有一天,為了新的鬥爭,我還會再生……」
在那新的鬥爭中,《約翰.克里斯朵夫》還會是新一代人的戰友。他將會死去一百遍,他總會再生,他總在戰鬥,他現在是,將來永遠是 「世界各國鬥爭、 受苦、必勝的自由的男人、女人」的兄弟。
羅曼.羅蘭於維爾納夫—雷芒,一九三一年復活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