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入沉船殘骸處
上一本散文集《在溫暖的土地上》,出版於一九八七年。明年就二十年了。
這段期間,我寫詩,寫雜文式的評論,也寫學術論文。出版詩集五冊,選注兩冊,學術論文兩冊。散文著墨不深。應蔡文甫先生邀請,散文選倒編了一些,例如:《散文二十家》、《散文教室》,及「新世紀散文家」書系十餘冊。分別撰寫過〈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文成法立〉、〈誰是當代散文大國手〉、〈散文的傳統〉等編序,表達自己對散文的看法。二○○三年參加東吳大學「散文創作與時代感受」座談發言,強調:愈是有個體感受的個人化散文,愈有時代的意義,因為它是「集體」的一個角落,是集體面相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這本散文,全寫我熟悉的、立足的角落,套用美國當代女詩人亞德麗安.芮曲(Adrienne Rich)「潛入沉船殘骸處」的說法,我去探查我的沉船殘骸,看看沉在水下的船身和那些留下的寶藏。誰的生命角落沒有沉船殘骸?如果我們潛得夠深,就能發現。
亞德麗安.芮曲說得好:
我要來目睹的是
船的殘骸,而不是殘骸的故事
事件本身,而不是傳說的神話
我心目中感人的散文就是「船的殘骸」、「事件本身」,我希望自己的散文也是。它可能是無聲的陰影,可能是幽冥的暗夜,都是作者親身經歷,因而帶有近乎知識系統的感性。
加拿大作家馬格麗特.艾特伍(Margaret Atwood)在〈作家論寫作〉,提出「與死者協商」這一論旨,同是為了透露吸引人而不為人知的另一世界的聲音。
所謂「另一世界」,當然不是營營利害的現世,而是響著七弦琴音的生命之鄉,大情大義的倫理、大悲大喜的命途。二十年如一夢,這是我最切切思索的主題,也是我認為最值得作家一窺究竟的領域。
中國先秦的散文,我一向當思想、歷史材料讀。文學散文,要以唐宋以後之作更富於創造,歐陽修、蘇軾、歸有光、袁枚,都是我寫散文的活水源頭。輯I勾勒感情長途的轉折試煉,輯II寫點滴在心的鏡頭啟示,輯III寫知性的感觸、探訪,輯IV寫紅媛與我,回扣輯I。貫串整本書的軸線是:緣與命。
緣與命是五十之年的我找到的一把梯子。我踩著梯子下到深海,打撈可用的或可紀念的時光殘骸,發出一些脆弱的訊息,獻給一起跋涉的人。
二○○六年八月二日寫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