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重排新版之前
九歌兩年前囑咐說:《抒情詩葉》要改出二十五開增訂本。這是個喜訊,我立即應允,但遲遲難以動筆。
原來我一打開舊作,就像打開回憶往事的匣子,其間雖有少許得意處,也有少許慚忸處,因為時代變遷得實在太快了。當初感嘆幾則男女情變的社會新聞,應允在華副上寫《抒情詩葉》專欄,將內心想到的一些男女交往的意見,藉著古詩的真摯優美,詮釋發揮,才成了本書。但二十年後再讀一遍,啊,古人說十二年是一紀,三十年是一世,現代世紀更替得更快,二十年就快成為古今不同的朝代啦!
當年談書信,今日早成了伊媚兒與手機簡訊的天下,郵遞信箋成了古典奢侈品。談遠距相思,今日已有聞聲見影的電話,天涯萬里,頃刻照面相逢。談戀愛,貞操早成了笑話,同居三五番司空見慣。談婚姻,竟有「八分鐘交友」的快速相親,雖然喜宴依然熱鬧,短婚夫妻極多,婚齡能維持週年者不到半數。離婚率既驟升,不婚不育不立的「三不青年」已成時代新潮流。加上新女性主義崛起,同性戀將公開合法,非婚生子女及單親撫育大量增加,整個溫馨的家庭制度及男女情愛,已推到搖搖欲墜的崩解邊緣。我反省,我慚忸,我能有勇健的神足,跟上這駒影電馳的時代腳步,為《抒情詩葉》的愛情觀家庭觀重新增訂嗎?誰還相信人間有真愛?真愛愈來愈像神話,神話人人喜談,說得壺天蓬海、珠闕碧城,連說的人自己也不相信真有過的。
但我終於試著增訂了,往事裡的慚忸沒人能重活一遍去改正,而舊作裡的慚忸是可以補苴罅漏的,尖銳的字眼、過時的器物、古板的觀點,能有更新導正的機緣,該是作者最幸運的事。當然,新知可以增益,舊誤可以修飾,唯有對情的信仰與尊重,依舊皎如天日。
九歌囑咐我把全書分成三輯,便於使內容醒目,閱讀時也起暫停稍歇的作用,我就分為戀愛篇、婚姻篇、處世篇三輯。文章先寫成再分類,必然有騎牆兩可的情形,分所難分,這是讀者容易諒解的,難諒解的恐怕是:寫如此多篇題材近似的文章,描寫得太集中,想要避免內容的重疊與詞彙的複出,不容易令人滿意的。所以增補的十二篇,盡量寫單身族、同性戀、閨友等以前少觸碰的話題;可惜新話題在古典詩中哪能應有盡有呢?
增訂甫畢,見報載全球都在注視家庭的變形多元,開始扼腕尋求家庭功能的恢復,收拾支離破碎的兩性關係,甚至美國少女已有重新鼓吹貞潔的呼聲,連手寫的函箋也因稀少而珍貴起來了。世事物極必反,營營逐逐,總有回頭的一天。唯有人情萬代長存,無情則萬象渙散,無情則何必生於世間!古人說:「情到萬難天亦哭」,又說:「救得人心千古在」,那麼《抒情詩葉》在發行十餘版後,一度沈寂,又再度增訂重排,也算別有意義吧?
黃永武 民國九十四年十一月 寫於加拿大
賦愛情以人性(原序)
誰不曾有過無限的芳情?誰不曾有過沈沈的春夢?經歷了萬水千山,勘破了春花秋月,你會覺得,世上幸福的願望雖然多,心中最大的安慰只有一件;天下動人的字眼雖然多,心中最有價值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情」!如果沒有情,鐘鳴鼎食只是一副空洞的擺設;畫虎屠龍只是一生虛張的事業;風欺雪壓也只是一段無謂的過程!有了情,一切茫茫俗物,才有了氣韻與靈性,鍍上金色的夢影。
古人詩道:「知音惱說是多情,情到多時處處輕!」情感至上,想來我實在是一個唯情主義的服膺者。無論生活的模式再怎樣改變,功利思想再如何瀰漫,連愛情的價值觀也面臨崩塌的動搖與懷疑,但我仍然一貫地堅信,由情產生的愛與美,是主宰這個世界的真正力量!
所以當我聽到一位留美博士,在精心盤算如何追一位有財勢雙全背景的女孩,就可以縮短自己二十年奮鬥的歷程時,我禁不住為情而投長歎!當我讀到一位瘋狂的殺手,把汽油淋在情人的髮梢上,追趕著引火狂焚的新聞,更禁不住為情而泫然欲滴!就在那時候,蔡主編文甫兄對我說:「今日男女的交往,茫然失去理性的人不少,你應該表示一些意見呀!」他要我為華副寫《抒情詩葉》專欄,我應允了,「賦愛情以人性」,原本就是文學的偉大功能之一,我只有勉力以赴了。
《抒情詩葉》是以愛情、友情、生活三部分為內涵,而愛情實為全書的核心。因此著手寫這個專欄,就得先從數十萬首古典詩中,仔細地去挑出情深意濃的詩句,一經著手,就發現想挑選中國的愛情詩篇,不是容易的事,中國古代的情詩不多,考其原因,約有四點:
一、中國古人的戀愛,往往是在結婚以後才開始,情詩很少。其中發生在夫婦之間的大都是「寄內」「傷內」,或是婚變前後的「閨怨」「棄婦」等作品。閨情離婦的傷感,又大都是男性詩人的揣摩之辭,亦不能算切身悲痛的情詩。此外發生於愛妾妓女身上的,情感雖然熱烈真率,總不太正常。
二、中國的倫常觀念極重,夫婦間的恩愛甜蜜,極少去描摹宣揚的,所以戀愛的詩句,往往是被「君臣關係」「同性朋友」所假託,像張九齡的:「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張籍的:「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詩中的「美人」與「君」是指「君王」或「上司」,不是真的情詩。像李商隱的作品中,更容易被人指鹿為馬,誤假作真。
三、悠久的禮教傳統,主張「發乎情,止乎禮」,感情力求節制中和,那些呼天搶地、盡情宣洩的熱戀激昂的情詩,在中國是被視作「不祥」「不壽」的徵兆,詩評家也一向以「綺語」為戒。作者自己在這種社會歧視的眼光下,充滿了迴避塞責的念頭,偶有「少年風花」的作品,自己也不敢公然刊布,後人編選詩集,也喜以「雅正」為標準,所以情詩往往被刪省不錄。
四、中國有許多對女性美描寫的詩篇,以閨情為祕事,以香豔為趣味,胸雪鬢雲,憐香惜玉,都是將女性的體態愁情當作玩物一般地欣賞,很少把女性視為具備獨立人格尊嚴的人去愛,所以詩中高漲了性與色的成分,並沒有什麼高尚的情在內的。
基於這些因素,知道中國古代的情詩並不發達,描寫穩靠恩愛的詩篇實在很少,想要挑選二句合適的情詩,有時翻閱了好幾家詩集,居然一無所獲。一旦找到了合適的詩句,就得撰寫一段引伸發揮的文字,這段文字既要有懷古的情思,又希望具有時代的意識;既要配合原作的詩情,又希望道出我個人的看法。這種想求得古今、人己調和的感情,進而能發揮盡致,自有其難處,因此本集中有重寫過五遍的文章,仍然不能自覺滿意的。
然而,當《抒情詩葉》的文章一一披露的日子,讀者們的反應很熱烈,給予我不少慷慨而知心共鳴的讚賞。同時,在美國的世界日報、國際日報,香港的公教報,都時常轉載。這種在斗室中沈吟,而千萬里外連連迴響應和的快樂,更讓我深信「情」才是普天下共同祈望的神靈與信仰,「情詩」實在是荒漠人生中的甘霖與醴泉!赤心莫逆,青眼相看,世上還有什麼比抒情談藝更快慰的事情?古人說:「第一功名只賞詩」,誰說不是呢?
──民國七十四年五月臺灣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