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書序
前 記
乙卯年台北傳記文學社為我印了一本《師友?文章》,這幾年我又寫了若干篇小文章。劉彥和說:「文小易周」,我的經驗是文小求周亦不易,斯集所存,就是鐵證。
取名《瞎三話四集》,乃是因為實在想不出較為雅致一點的字眼,來形容集中諸文內容的蕪雜。最初想把「碎文璅語」這句話減縮,題名「碎璅集」,但是念起來不免詰屈聱牙。轉而想到滬語對信口開河、語無倫次的議論,統稱之為「瞎三話四」,倒是與我的這些文字頗為吻合。另外,這是我繼《雞尾酒會及其他》、《師友?文章》之後的第三本文集;若是把一九五二年那一本遊記《美國去來》也算在帳內,則是第四本。所以三、四在數字上也?合,真是妥貼安詳,天衣無縫。
我以懶散出名,頗安然於「少說話,少做事」的哲學。因此也就沒有所謂寫作的「衝動」。這十幾篇文字,都是應台港報刊殷勤約稿,硬擠出來的。感謝台北《傳記文學》的劉紹唐先生,《聯合報.副刊》的駱學良先生、唯弦先生,《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的高信彊先生,香港《今日世界》的王頌之先生。不是他們的函電交逼,這幾年恐怕連這點點的痕跡都不會有的。另外還要謝謝蔡文甫先生和九歌出版社其他諸位先生,他們為這本集子,費了不少心思。
過去出書,總是找老朋友作序跋,大約是壯壯膽的意思,轉而一想自慚瓦礫無狀不就夠了麼,何必連累朋友丟人?這次就免了。
──己未夏維吉尼亞州阿靈頓寄寓
序論
愛彈低調的高手──遠悼吳魯芹先生 余光中
一
上一次見到吳魯芹先生,是在一九八一年九月。那年的國際筆會在法國召開,他從美國,我從香港,分別前往里昂赴會,都算代表台北。里昂的街頭秋色未著,高俊的喬木叢葉猶青,不過風來時已有寒意。他上街總戴一頂黑色法國呢帽,披一件薄薄的白色風衣,在這黑白對照之間,還架了一副很時髦的淺茶褐太陽眼鏡;加以膚色白皙,面容飽滿,神情閒散自得,以一位六十開外的人說來,也是夠瀟灑的了。他健談如故;我們的車駛過薩翁(River
Saone)河堤,涼沁沁的綠蔭拂人一身,他以懷舊的低調追述夏濟安、陳世驤、徐訏等生前的軼事,透出一點交遊零落、只今餘幾的感傷。當時明豔的河景映頰,秋風裡,怎麼料得到,不出兩年就有此巨變?
那次去里昂開會的中國人,除了巴金一行之外,還有代表台北而來自巴黎的楊允達,和代表香港的徐東濱。法國筆會把中國人全安置在同一家旅館,因此我們好幾次見到巴金。有一次,吳魯芹在電梯裡遇見四十年前武漢大學的老同學,面面相覷久之,忽然那人叫道:「你不是吳鴻藻嗎?」吳魯芹叫道:「你不是葉君健嗎?」笑了一陣子後,對方說:「等下我來看你。」吳魯芹瀟灑地答道:「好啊,正好敘敘武漢往事。只有一點,你可別向我統戰,我也不勸你投奔自由。」這件事,第二天吃早飯時他告訴了我們,說罷大笑。吳魯芹做人嚮往的境界,是瀟灑。他所謂的瀟灑,是自由,自然,以至於超然。也就因此,他一生最厭煩的就是劍拔弩張,黨同伐異的載道文學。這種態度,他與文壇的二三知己如夏濟安、林以亮等完全一致。在那次國際筆會的研討會上,輪到他發表論文時,他也就針對這種奉命文學毫不含糊地提出批評。
里昂四天會後,我們又同乘高速的新火車去巴黎。之後楊允達又以地主之誼,帶我們和徐東濱遍覽聖母院、鐵塔、凡爾賽宮等地。一路上吳魯芹遊興不淺,語鋒頗健,精神顯得十分充沛。只有兩次有人提議登高探勝,他立刻敬謝不敏,寧願留在原地,保存體力。當時羨慕他老而猶健,老得那麼閒逸瀟灑,而晚作又那麼老而愈醇,不料未及兩年,對海的秣陵郡竟然傳來了噩耗。
這消息來得突然,但到我眼前,卻晚了三天:我是在港報上看到有短文悼他,才驚覺過來的。吃早飯時我非常難過,嚥下去的是驚愕與惋惜,為二十多年的私交,也為中國的文壇。在出身外文系而投身中文創作的這條路上,他是我的前輩。中英文的修養,加上性情才氣,要配合得恰到好處,才產生得出他那樣一位散文家來。這一去,他那一代的作家又弱了一個,他那一代也更加寂寞了。但悲悼之情淡下來後,又覺得他那樣的死法,快而不痛,不失痛快,為他灑脫的人生觀瀟灑作結,亦可謂不幸之幸。今年六月,我倉皇回台灣侍奉父疾,眼看老人在病榻上輾轉呻吟之苦,一時悲愴無奈,覺得長壽未必就是人生之福。吳魯芹說走就走,不黏不滯,看來他在翡冷翠夢見徐志摩,也可算是伏筆。
現在他果然去了徐志摩那邊,當然也與夏濟安重逢了。如果人死後有另一度空間,另一種存在,則他們去的地方也頗不寂寞,而左鄰右舍也非等閒之輩。也許陽世眼淺,只看到碑石墓草而已。最巧的是,吳魯芹對於大限將至似乎早有預感,去年四月他發表的一篇散文,已經對身後事熟加思考。那篇文章叫〈泰岱鴻毛只等閒──近些時對「死」的一些聯想〉,當時我在《明報月刊》上讀到,就對朋友說,這是一篇傑作,也是吳魯芹最深沉最自然的散文。在文首作者回憶他「去年初冬」(也就是一九八一年底,大約在我們法國之會後兩個月)急病入院,自忖必死,「可是過不了幾天,卻又安然無恙了。」他說當時他被抬進醫院,心情頗為恬靜,並無不甘死去之念。他說:「曾有人說,一個人能活到花甲之年就很不錯了。花甲之後的『餘年』是外賞,是紅利,是揀來的。」接著他對死亡一事反覆思維,並且推翻司馬遷所謂的「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認為此事只有遲早,卻難分輕重。最後他說:
至於我自己呢,對泰山之重是高攀不上的,但亦不甘於菲薄賤軀輕於鴻毛。所以對泰岱鴻毛之說,完全等閒視之。然人總歸不免一死,能俯仰俱無愧,當然很好,若是略有一些愧怍,亦無大礙。智愚賢不肖,都要速朽的。君不見芸芸眾生中,亦有一些不自量力求寬延速朽的時限的,誰不是枉費心機?誰不是徒勞?
這一段文字真正是大家之風,表現的不是儒家的道德理想,而是道家的自然態度,毋寧更近於人性。我尤其喜歡他那句:「能俯仰俱無愧,當然很好,若是略有一些愧怍,亦無大礙。」道德上的理想主義要人潔白無瑕,求全得可怕,令人動輒得咎,呼吸困難。只要不是存心作惡,則「略有一些愧怍,亦無大礙」,更是寬己而又恕人,溫厚可親,脫略可愛。
二
初識吳魯芹,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交朋友有點隨緣而化,他,卻是我主動去結識的。那時我初去台灣,雖然還是文藝青年,對於報上習見的八股陋文卻很不耐煩。好不容易有一天在《新生副刊》上讀到署名吳魯芹的一篇妙文〈談文人無行〉,筆鋒凌厲,有錢鍾書的勁道。大喜之下,寫了一篇文章響應,並且迫不及待,打聽到作者原名是吳鴻藻,在美新處工作,立刻逕去他的辦公室拜訪。
後來他發現這位台大學生不但寫詩,還能譯詩,就把我在《學生英語文摘》上發表的幾首英詩中譯寄給林以亮。林以亮正在香港籌編《美國詩選》苦於難覓合譯的夥伴,吳魯芹適時的推薦,解決了他的難題。這也是我和林以亮交往的開始,我也就在他們亦師亦友的鼓勵和誘導之下,硬著頭皮認真譯起詩來。這段因緣,日後我出版《英美現代詩選》時,曾在譯者序裡永誌不忘。
一般人提到台大外文系王文興、白先勇、歐陽子那一班作家輩出,常歸因於夏濟安的循循善誘。夏氏中英文造詣俱高,在授英美文學的老師裡,是極少數兼治現代文學的學者之一。王文興那一班的少壯作家能得風氣之先,與夏氏的影響當然大有關係。不過夏濟安的文學修養和他弟弟志清相似,究以小說為主:我常覺得,王、白那一班出的多是小說家,絕少詩人與散文家,恐怕也與師承有關。
據我所知,當時提掖後進的老師輩中,如果夏濟安是台前人物,則吳魯芹該是有力的幕後人物。五十年代吳氏在台北各大學兼課,但本職是在美國新聞處,地位尊於其他中國籍的職員。最早的《文學雜誌》雖由夏濟安出面主編,實際上是和吳魯芹、林以亮、劉守宜與夏氏四人之力辦成。純文學的期刊銷路不佳,難以持久,如果不是吳魯芹去說服美新處長麥加錫逐期支持《文學雜誌》,該刊恐怕維持不了那麼久。受該刊前驅影響的《現代文學》,也因吳氏賞識,援例得到美新處相當的扶掖。
此外,當時的美新處還出了一套台灣年輕一代作品的英文譯本,主其事的正是吳氏。被他挑中的年輕作家和負責設計的畫家(例如席德進和蔣健飛),日後的表現大半不凡,也可見他的眼光之準。我英譯的那本青澀而單薄的《中國新詩選》,也忝在其列。書出之日,有酒會慶祝,出席者除入選的詩人紀弦、鍾鼎文、覃子豪、周夢蝶、夏菁、羅門、蓉子、洛夫、鄭愁予、楊牧等之外(弦、方思等幾位不在台北),尚有胡適、羅家倫等來賓。胡適更以中國新詩元老的身分應邀致詞,講了十分鐘話。當時與會者合攝的照片我珍藏至今。此事其實也由吳魯芹促成,當時他當然也在場照料,但照片上卻沒有他。功成不居,遠避鏡頭,隱身幕後,這正是吳魯芹的瀟灑。暗中把朋友推到亮處,正是他與林以亮共有的美德。
這已經是二十多年的往事了。一九六二年他去了美國之後,我們見面遂稀:一次是在一九七一年,我從丹佛去華盛頓,訪他和高克毅於美國之音,一同吃了午餐。另一次,也就是上一次和最後的一次,便是前年在法國之會了。與他神交多年的張佛千,驚聞噩耗,急謀飛美見他最初的也是最後的一面,竟不可得,真正成了緣慳一面。回想起來,法國之會的五日盤桓,至今笑談之貌猶在左右,也真是有緣幸會了。
三
和吳魯芹緣慳一面的千萬讀者,仍可向他的作品裡去認識這位認真而又瀟灑的高士。他在文章裡說:「智愚賢不肖,都要速朽的。」這話只對了一半,因為一流作家的文字正如一塊巨碑立在他自己身後,比真正的碑石更為耐久。這一點倒是重如泰山,和他在文中瀟灑言之者不盡相同。
吳魯芹一生譯著頗富,但以散文創作的成就最高。早年作品可以《雞尾酒會及其他》為里程碑,尤以〈雞尾酒會〉一篇最生動有趣。據我所知,《小襟人物》雖然是他僅有的小說創作,卻寄寓深婉,低調之中有一股悲愴不平之氣,不折不扣是一篇傑作。吳氏遷美之後,一擱筆就是十年以上,甚至音訊亦杳。正當台灣文壇準備把他歸檔為過客,他卻蹄聲得得,成了榮歸的浪子,捲土重來之勢大有可觀。《英美十六家》遊刃於新聞採訪與文學批評之間,使他成為台灣空前的「超級記者」。《瞎三話四集》、《師友?文章》、《餘年集》相繼出版,更使晚年的吳魯芹重受文壇矚目。
一位高明的作家在晚年復出,老懷益壯的氣概,很像丁尼生詩裡的希臘英雄尤利西斯。「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我想伏櫪的老驥,一旦振蹄上路,這種廉頗意結總是難克服的。目前的文壇,我們見到有些詩人復出,能超越少作的不多。有些散文家迄未擱筆,卻慢慢退步了。吳魯芹復出後非但不見龍鍾之態,反而筆力醇而愈肆,文風莊而愈諧,收放更見自如,轉折更見多姿,令人刮目。而正當晚霞麗天之際,夕陽忽然沉落。如此驟去,引人多少悵望,也可謂善於收筆了。
吳氏前期的散文淵源雖廣,有些地方卻可見錢鍾書的影響,不但書袋較重,諷寓略濃,而且警句妙語雖云工巧,卻不掩蛛絲馬跡,令人稍有轉彎抹角、刻意以求之感。後期作品顯已擺脫錢氏之困,一切趨於自然與平淡,功力勻於字裡行間,情思也入於化境。在他最好的幾篇散文如〈泰岱鴻毛只等閒〉裡,他的成就可與當代任何大家相提並論。
梁實秋在〈讀聯副三十年文學大系〉一文中,說吳魯芹的散文有諧趣。我覺得吳魯芹的諧趣裡寓有對社會甚至當道的諷喻,雖然也不失溫柔之旨,但讀書人的風骨卻隨處可見。他的散文長處不在詩情畫意的感性,而在人情事故、事態物理的意趣之間。本質上,他是一位知性的散文家。
六年前吳魯芹在《中外文學》五週年紀念的散文專輯裡,發表〈散文何以式微的問題〉一文,認為在我們這大眾傳播的「打岔時代」,即使蒙田和周作人轉世,也難以盡展文才。他說:「儘管報紙廣告上說當代散文名家輩出,而成果實在相當可憐,梁實秋的《雅舍小品》幾乎成為『魯殿靈光』。」這句話,我實在不能接受。吳魯芹寫文章慣彈低調,但這句話的調子卻未免太低,近乎澆冷水了。不說年輕的一代有的是楊牧,張曉風等等高手,就單看吳氏那一代,從琦君到王鼎鈞,近作都有不凡的表現。更不提香港也另有能人。而最能推翻這低調的有力例證,就是吳魯芹自己復出後的廋信文章。
文學與報恩主義 齊邦媛
一九八二年盛夏,吳魯芹在去國二十年後,首次回到台北,舊雨新緣,聚談盡歡,是當時仍很蓬勃的文壇盛事之一。他帶著訪談、邀稿的熱情回到美國的「寄寓」僅只一年,遽然病逝。消息傳來之時台北正圍困在熱浪裡,蟬聲嘶鳴著熾熱的生命,是個不適宜想到死亡的早晨。隔著海洋據說也是個興高彩烈的好日子,正在與人握手言歡的魯芹師兄,沒有一步踉蹌就倒下去了。對他這種深沉蒼勁的散文風格來說,六十五歲仍在寫作巔峰的年紀,竟此停筆。
在《餘年集》裡,他有一篇《六一述願》說:「六十歲以後的歲月應該稱作餘年,是『額外的恩賜』,卸下種種責任,該是自己的日子了。」他所渴望的自由不過是不必天天刮鬍子、不打領帶、少說廢話、不充內行、盡量糊塗等。言外之意只想留得性靈,能過些真正瀟灑的日子,寫些自己的文章罷了。
吳魯芹原名鴻藻,自幼飽讀詩書,有很穩固的國學底子。在武漢大學讀外文系,因才華得陳源教授特別愛護與指引。用英文工作三十年。一九六一年編譯了第一本台灣的短篇小說英譯集。又協助創辦、推動影響台灣創作的《文學雜誌》。他不計名利的編譯工作,似乎是對中西兩種文化作了「報恩」式的溝通。他研讀中英文學都曾投入心血,對兩種文化也都有深厚的感情。在感情上信奉「報恩主義」。這種人生態度,在他紀念師長,追述友情的文章中處處可見。他用英文把台灣那些年的作品介紹給西方讀者,源起於他對台灣現代文學創作的信心。這種信心以最艱難的方式──忠實的英譯──表達,就具有更積極的意義了。
魯芹的散文風格,或許也受他半生的高層次中英互譯工作影響,他的中文句法結構從無敗筆。他不免用典,但不濫用,不賣弄,文字極雅潔乾淨。他的作品是字斟句酌的藝術品,不是即興揮灑,而是將儲藏多年的學問、智慧、幽默和性情融合而成。他無論寫裝電話、寫買書、寫自己的懶散、寫卑微的小襟人物,都遠超出看似狹窄的主題。他寫的是一種抗拒輕、俗的人生態度。會心的讀者能在他的「我」中找出自己。寫的是生逢今世,面對各種「新世界」的訝異、抗拒,終於妥協的無奈,以「人的尊嚴」為最基本底線。
一九八四年吳魯芹紀念基金會成立,由《聯合報》、《中國時報》、武漢大學校友會、殷之浩先生及吳家親友合捐一百萬元,前後由殷張蘭熙女士及武漢大學校友會張立漢學長辛苦照顧,每年以利息頒發吳魯芹散文獎,由《聯合報》與《中國時報》輪流主辦,至今已二十二屆。獎金雖僅箋箋之數,得獎人皆為公認有成就之作家,此獎已得文壇之肯定與重視,盼能長久維持文人相重的情誼與成熟深遠的寫作理想。
────二○○六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