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人生與時代縮影—
莫札特家書
列文(Robert D. Levin)
對文化史有興趣的人而言,十八世紀是特別豐富的一個時期。這是「啟蒙時期」、百科全書出現的時代,知識彙整的時代,也是任何可以想像得到的主題都被寫成文獻和傳播的時代。對於音樂家來說,雖然十九世紀訓練演奏技巧大師的理論和方式更為精進,但是十八世紀文化潮流所創造的大量文獻才是演奏家真正所需的資料,也記錄更多音樂演奏家的真實演奏情形。
沃夫岡.阿瑪德.莫札特(Wolfgang Amad? Mozart,莫札特習慣自稱的阿瑪迪斯(Amadeus)是沃夫岡中間名阿瑪德的拉丁文寫法,在一封玩笑書信中,莫札特將自己的名子用拉丁文寫出—Wolfgangus Amadeus Mozartus)出生的那年,他的父親利奧波德出版了當時極為暢銷並迅速譯成其他歐洲語言的《小提琴演奏基本演奏法試述》(Versuch einer
gr?ndlichen Violinschule),與約翰.J.寬茲(Johann J. Quantz)所作《長笛演奏基本演奏法試述》(Versuch einer Anweisung, die Fl?te traversiere zu spielen,1752)、和卡爾.菲利普.艾曼紐.巴赫(Carl Philipp Emanuel
Bach,音樂之父巴赫的第二子)所作《鍵盤樂器基本演奏法試述》(Versuch ?ber die wahre Art, das Clavier zu spielen,1753)共列此種教材的頂尖之作。直到今天,這些文獻還是代表十八世紀音樂文化和演奏技巧的重要參考資料。若說C.P.E.巴赫的論述反應了他父親的教學,那麼利奧波德的論述就是他對小沃夫岡教育的紀錄。
在論述中利奧波德寫下超凡的教育技巧,實踐在他兩個小孩—沃夫岡和他的姊姊南內爾(Nannerl)身上(利奧波德與夫人共生六胎,但只有二個活過嬰兒期)。利奧波德是「啟蒙時期」的標準產物,博覽學問,對知識和文化有很大的好奇心。無疑地,利奧波德把這些特點遺傳給小莫札特。如果利奧波德的小提琴教本記錄了他對莫札特的教學態度,他寫給沃夫岡的信則記錄了其剛烈的個性。在一切的資訊和溝通都是即時的今天,可能很難想像在當時資訊匱乏的環境,身為音樂家的利奧波德竟能通曉天下事,掌握有克尼格雷茨(K?niggr?tz)戰役、發生在奧爾莫茲(Olm?tz)的巴伐利亞王位繼承戰爭(the
war of the Bavarian succession)消息,也告訴沃夫岡他有機會遇見當時在巴黎的美國駐法大使班傑明?富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
莫札特一家的家書來往,提供了傳記撰述上非常重要的資料,的確,也是目前音樂家書信所存最豐富之一。1760-1770年代全家巡迴歐洲演奏時,利奧波德曾寫了很多的書信回到薩爾茲堡。1777-1779年代,莫札特在對他有決定性的巴黎之行中,和父親有大量書信來往。至於1780年代,因為莫札特一家都在薩爾茲堡,在沒有人離家的情況下,也就少了書信文件的紀錄。目前留下來的手稿裡,在利奧波德1787年過世之後,與莫札特有書信交流的人堪稱形形色色,包括了他向米卡埃爾?普赫貝格(Mason
Michael Puchberg)提出財務資助的懇求,以及當妻子康茲坦策在巴登接受水療時,與她之間令人動容的筆談。
莫札特一家人都可以寫出流暢、健談的書信,也同時可以愚蠢、粗鄙。莫札特對小名芭絲兒(B?sle)的堂妹瑪麗亞.安娜.泰卡拉.莫札特(Maria Anna Thekla
Mozart)寫過一些帶性暗示的書信。這些信在德語系國家曾被長期壓制,直到1938年,艾蜜莉?安德森所編的英譯版本問世,這些書信才得見天日。然而,歷史學家們假正經地把這些輕鬆好笑的書信壓制查禁是多慮且錯估的。那些骯髒污穢的言語詞句並非莫札特獨有的個性;認為莫札特患有妥瑞症的懷疑也是只是誤會。在寫給表妹的這些語言習慣和詞句,其實是當時的文化狀況,並相同地出現在莫札特父母與當時所有社會階層的書信中,包括海頓與貝多芬的書信手稿。
對於像莫札特這樣古往今來最深不可測的天才,我們該接受他其實也如平凡人般能享受喧囂熱鬧的好時光。莫札特的妻子康茲坦策就曾經提到,如果莫札特的天才展現於音樂,那他的熱情就表現於舞蹈,在莫札特的書信來往中也有直接的證據。莫札特曾在信中向父親報告,說他在一週前舉辦一場舞會,邀請了朋友來他的公寓跳舞,他們從晚上六點開始直到七點結束 — 不不,不是一個小時後的七點,是隔天早上七點。
莫札特實能在字裡行間,把人類最不同和多元的性格、感動、表現,用他特有的理解和表達,為每一封信賦予神奇的力量。他也完全理解天下沒有一樣的人;他一面用義大利文寫出詞藻優美、文情並茂的情書給他無緣的初戀情人阿洛伊西亞.韋伯;同時,也用低俗淫穢的語氣寫信給堂妹芭絲兒。在寫給父親的家書裡,顯示出另一層複雜的關係。要是沒有利奧波德,就不會有後來的莫札特。但也正是父親頑固的日常知識,和對於兒女教養的高壓態度,最終還是把莫札特逼出了家門,也導致莫札特放棄幼年時就已經精通的小提琴。在巴黎時,過世的母親躺在房間,無助又恐慌的莫札特在隔壁房竟無法向父親明言,卻轉向寫信給一位在薩爾茲堡的神職人員,乞求他為父親準備接受這個悲傷的事實。他的a小調鋼琴奏鳴曲(K.
310)表達了對母親過世的強烈哀傷,也溫情懷念母親在他一生中所扮演的角色,是莫札特許多與人生經歷相關的重要作品之一,但是抽象的音樂仍沒有信件內容中他意欲表達的和需要隱瞞的來得具體。
莫札特的書信所展現的並不止上述種種,而且更遠勝於傳記性資料。總的來說,這些書信堪稱極為重要的文化記錄,一部份因為父子之間寫出具有諄諄教誨意味的信件;此為那個迷人時代的特色,書信中不止針對寫給的對象,更有寫給普世大眾的味道。對於約翰?安德烈亞斯?施泰因(Johann Andreas
Stein)所製作的鋼琴構造和其表現的潛能,莫札特曾在書信中提出敏銳的觀察。他不做修飾地描述學生演奏情形,則暗示了很多他對鋼琴演奏技巧的看法。在嚴厲糾正艾貝?沃格勒(Abb?
Vogler)破壞性地視奏莫札特自己作的一首鍵盤協奏曲後,沃夫岡還刻意地詢問爸爸視奏的藝術,並提出自己高明的看法,雖然父親並沒有興趣知道。沃夫岡在華麗辭藻下的衝冠一怒,卻讓無數後人得以受惠。此外,藝術家與社會間的關係也是書信中珍貴的重要資產。從《後宮誘逃》(Die Entf?hrung aus dem Serail, K.
384)中每一曲對於創作和動機的細微觀察,或是三首約定作品—第11至13號鋼琴協奏曲(K.413-415)中的美學處理,處處展現。當掌握了父親臨終前的病情,沃夫岡把領悟體貼地與父親分享,「可以知道死是人生真正的目標……同這個人類最真誠的好朋友拉上了密切的關係」。寫這句出世語句時,莫札特不過31歲。在「死亡」主題上,莫札特未完成的《安魂曲》(Requiem,
K626)則將全人類處理對於哀慟的絕望和恐懼作終極的呈現。
希望這本在台灣新發行的莫札特書信集能夠讓讀者更了解這樣的一位天才。他如此熱切又智慧地深愛著我們,為我們也與我們一同歡笑、一同流淚。他的音樂告訴我們所有的世事,讓我們知道我們的身分、夢想和恐懼,我們一切所能想像或需要知道的最高潛能以及最灰暗的人生低潮。他無求於我們,只要我們用心傾聽—傾聽並發掘:那裡有單純的童趣—
《魔笛》中的捕鳥人帕帕基諾(Papageno)!精密複雜的人情世故—《費加洛婚禮》中的蘇珊娜(Susanna)!《唐?喬凡尼》中的主人翁唐?喬凡尼!《魔笛》中的大祭司薩拉斯托(Sarastro)!莫札特將永遠與我們同在,其遺留下來的書信在在展現了一位超凡絕倫的藝術大師未經修飾的人性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