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健元(藝文工作者)
「本作品為虛構故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當這句話成為當今閱讀的常識時,已逐漸從書本的扉頁上消失。小說具有對現實高度擬真的特性,往往讓讀者暫時忘卻「虛構」是小說的本質之一,而盡情沉溺在文本的情節安排、角色、背景的設定上。另一種隱含虛構本性的文體則是自傳,讀者一方面懷疑自傳作者是否會避重就輕、自我美化地粉飾人生,又一方面想從字裡行間中窺得蛛絲馬跡,也因此,決定自傳精彩程度的要素,不僅在於作者本身是否具有高知名度、社會影響力、或對生命有無豐富的閱歷、體驗、見解與評價,也建立於作者是否「爆料」出私密的、為人所不知的訊息。當自傳的作者決定與讀者分享自我時,究竟願意將自已剖開有多深?曝露多少潛藏、內在的一面出來?肯勇敢、坦誠地面對自己的一生嗎?這即是洛娃伊書寫《屈剖》的切入角度。
這是一本以「第一人稱」作為敘事手法的「後設小說」(meta-fiction),洛娃伊不僅藉由主角說故事,也不斷提醒讀者「有人正在說故事」這回事。「後設小說」的有趣之處,正在於作者對書寫文本的自我質疑,於是在故事情節的發展上刻意突顯書寫的過程、手法,使讀者不時從故事中跳出來重新審視文本的合理性。在本書中,主角「里克」在書中設定的是一垂死之人,他邀請「作者」來為「里克」寫自傳,而實際上洛娃伊是藉由「里克」之口──那位正在說故事的人──來述說整篇故事,在書中常以「我…」這第一人稱來現身說法,而聽「里克」說故事的「作者」──就是第二人稱「你…」所指涉的對象──其實反而是主角與之對話的讀者(也就是正在閱讀此書的人)。
在第一人稱的小說中,作者常要扮裝成主角,設身處地地反應其視點所見的世界,亦給讀者帶來一種角色扮演的趣味,成為文本中正在遭遇事件的人。然而也有各種因素使得這個模擬活動失敗,使得讀者無法融入角色中,與文本呈現拒斥、疏離的窘境,以致於顯得主角呈現喃喃自語、自說自話的情況──事實上這也是閱讀「後設小說」時常有的感受,因為「後設小說」往往帶領讀者以批判的態度看待文本,也刻意使讀者不致與文本過於親近。疏離與同情的複雜情緒構成了《屈剖》的閱讀軸線,洛娃伊不僅以後設的手法拆毀這個意欲製造讀者認同的寫作計謀,也不斷地在書中以自我嘲弄、自我評價、並斥責「作者」的方式來消解「後設性」所帶來的疏離感,強化主角孤傲的人格特質,使其形象更加鮮明。
在故事文本中所出現的「作者」其實是個曖昧的角色,在此書中亦扮演重要的功能──「作者」除了也可能指涉著洛娃伊身為作者一事之外,一方面如前文所述,這個「作者」是個聽主角「里克」說故事的人,暗喻著讀者的存在(這時我們其實是站在「作者」的位置旁觀「里克」的故事),另一方面「作者」也可能是紀錄下整起事件的人,成為書中另一個被讀者審視的角色(我們也旁觀「作者」的行為)。其實觀察故事中的「作者」這個要角,會發現到「作者」並沒有名字、沒有台詞,只具有職業功能的身份,是主角「里克」口中不時提起的一個對象,我們也可以懷疑這個故事中的「作者」根本不存在,只是「里克」為了說話而虛構出來的對象(假如這層想像可以增加閱讀樂趣的話),因為到了故事尾聲,「作者」如何紀錄下「里克」的故事?值得我們玩味。
就在這點上,我們可以看到洛娃伊如何玩弄「後設小說」的元素中最重要的「後設性」問題。「後設」(meta-)意指著「在…之後」,有「從更高的角度來審視在此之前的事物」之意,也因此亞里斯多德的重要著作「Meta-physics」被稱為「形上學」,就字面意義而言指的是研究「在物理學之後」(也因為這本著述被安置在物理學一書之後)的學問,也就是追問事物本質、基本原理的學問,亞里斯多德更稱之為「第一哲學」,具有以此「統攝一切事物」的思想企圖,因此在大陸那裡亦把「meta-」翻為「元」,如我們將「meta-narratives」翻成「後設敘事」,在大陸則翻作「元敘事」。將「meta-」翻為「元」,著重的是其在功能上的「位階」意義;翻成「後設」,著重的是其功能的操作方式,所謂的「後設敘事」也就是敘事者不僅製造事件、操作事件、還要對整起事件進行觀察、描述、甚至最後為事件代言,也可說敘事者以此獲得了「更高」、「在此之上」的位階。「後設小說」即是站在這樣的位階審視、評價、介入文本中所發生的一切,因此寫作風格往往充滿了質疑、批判的力道,是故洛娃伊索性給予書中的主人翁「里克」這樣的設定──一個高知識份子,善長運用所知的知識與質問能力進行詮釋與批判,不時搬弄心理學理論解釋「里克」自我的行為──「里克」本身的性格設定就很「後設」;洛娃伊也給予故事這樣的設定──這是一本關於「里克」如何從壓抑中得到救贖的自傳──有什麼比自我(ego)更適合為自我代言的?然而自我意識的不可靠,則貫穿了整個《屈剖》整體的故事脈絡,自傳的可疑性,以及總是站在合理位置對書寫行為進行審查的「後設」視點,也在故事的最後一刻,回到了小說的虛構本質。
誠如《屈剖》在文本中指出,母體與個體的控制戰爭在出生前就開始了,洛娃伊在《屈剖》中對「後設小說」所作的嘗試,也充滿了個體(《屈剖》一作)對母體框架(「後設小說」這樣的「類型文學」)的掙扎,然而洛娃伊並非是確認目標──針對「後設小說」類型──而別開谿徑的顛覆,這本看似沉重的故事,其實充滿了擬仿的趣味──它是仿理論、仿自傳的,「說理就說到底」,「要寫自傳,不如從胚胎開始寫起」,要批判不如拿理論作根據,要談人生,就不能只談生下來後,洛娃伊以「大正其道」的基進(radical)方式,用特質突顯特質,使得《屈剖》既不崩解「後設小說」的框架,但又不陷入於「不斷後設」的陳窠,反而呈現了「後設」本身的荒謬感。
洛娃伊在《屈剖》中盡其所能地套用心理學的知識文本來說明主角「里克」的人生,然而故事從一開始濃厚的理論說教,到後來角色們逐一陷入家庭情感的泥淖,理論味也在這鋪陳的過程中消淡了不少,與反覆交錯在《屈剖》中出現的辯證論旨有了呼應──似乎再多的知識只為了解決人生的際遇,自以為能夠縱觀全局的視點,也有知識未逮的困局。
我不忘在此提醒,你可以將《屈剖》看作非典型的心理療程,但不要太執著於書中引用的理論,因為一切只是虛構故事。
義而言指的是研究「在物理學之後」(也因為這本著述被安置在物理學一書之後)的學問,也就是追問事物本質、基本原理的學問,亞里斯多德更稱之為「第一哲學」,具有以此「統攝一切事物」的思想企圖,因此在大陸那裡亦把「meta-」翻為「元」,如我們將「meta-narratives」翻成「後設敘事」,在大陸則翻作「元敘事」。將「meta-」翻為「元」,著重的是其在功能上的「位階」意義;翻成「後設」,著重的是其功能的操作方式,所謂的「後設敘事」也就是敘事者不僅製造事件、操作事件、還要對整起事件進行觀察、描述、甚至最後為事件代言,也可說敘事者以此獲得了「更高」、「在此之上」的位階。「後設小說」即是站在這樣的位階審視、評價、介入文本中所發生的一切,因此寫作風格往往充滿了質疑、批判的力道,是故洛娃伊索性給予書中的主人翁「里克」這樣的設定──一個高知識份子,善長運用所知的知識與質問能力進行詮釋與批判,不時搬弄心理學理論解釋「里克」自我的行為──「里克」本身的性格設定就很「後設」;洛娃伊也給予故事這樣的設定──這是一本關於「里克」如何從壓抑中得到救贖的自傳──有什麼比自我(ego)更適合為自我代言的?然而自我意識的不可靠,則貫穿了整個《屈剖》整體的故事脈絡,自傳的可疑性,以及總是站在合理位置對書寫行為進行審查的「後設」視點,也在故事的最後一刻,回到了小說的虛構本質。
誠如《屈剖》在文本中指出,母體與個體的控制戰爭在出生前就開始了,洛娃伊在《屈剖》中對「後設小說」所作的嘗試,也充滿了個體(《屈剖》一作)對母體框架(「後設小說」這樣的「類型文學」)的掙扎,然而洛娃伊並非是確認目標──針對「後設小說」類型──而別開谿徑的顛覆,這本看似沉重的故事,其實充滿了擬仿的趣味──它是仿理論、仿自傳的,「說理就說到底」,「要寫自傳,不如從胚胎開始寫起」,要批判不如拿理論作根據,要談人生,就不能只談生下來後,洛娃伊以「大正其道」的基進(radical)方式,用特質突顯特質,使得《屈剖》既不崩解「後設小說」的框架,但又不陷入於「不斷後設」的陳窠,反而呈現了「後設」本身的荒謬感。
洛娃伊在《屈剖》中盡其所能地套用心理學的知識文本來說明主角「里克」的人生,然而故事從一開始濃厚的理論說教,到後來角色們逐一陷入家庭情感的泥淖,理論味也在這鋪陳的過程中消淡了不少,與反覆交錯在《屈剖》中出現的辯證論旨有了呼應──似乎再多的知識只為了解決人生的際遇,自以為能夠縱觀全局的視點,也有知識未逮的困局。
我不忘在此提醒,你可以將《屈剖》看作非典型的心理療程,但不要太執著於書中引用的理論,因為一切只是虛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