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這本小書的緣起,全是得自一句不經心說出來的自嘲。
半年前在台北開會,閒暇時與友人焦桐夫婦小聚,酒足飯飽之餘,不禁談到他們的新文化事業——二魚出版社,和海峽兩岸三地的出版業。
謝秀麗剛從大陸回來,說到大陸的出版業仍然蓬勃,正方興未艾,暢銷書不少,竟然也有幾本以哈佛為名的書,銷路不錯,而最暢銷的就是那本《哈佛女孩劉婷婷》,作者是她的母親,而且最近還出版了一本續集。我說這位女孩曾是我班上的一個學生,禁不住又加了一句話:「既然連哈佛女孩的媽媽都能寫書,我這個老男人也是貨真價實的哈佛教授,為什麼不能?」坐在旁邊的我妻玉瑩於是當即立斷,慫恿我也寫一本自己的哈佛經驗。我仍猶豫不決,考慮到自己夫子自道似乎有自吹自捧之嫌,多年來,我寫雜文公私分明,甚少提到我在哈佛的學術生活的一面,就是為了避嫌,也許還是再考慮一下吧。
不料第二天秀麗——焦桐的夫人,也是一位極有經驗的編輯——就把出版合約交給我了,我只好簽字,生米瞬間煮成熟飯,我只好先為自己找幾個藉口:
其一當然是我現已退休,在名義上已經不隸屬哈佛,所以更自由了,可以暢所欲言,不受拘束(其實,哈佛校方從來不管教授在外邊的言論)。
其二是有鑑於台灣大學生出國的人數愈來愈少(中國大陸和香港似乎無此問題),由此可以影響到知識視野愈來愈偏狹,所以目前各有關當局正在謀求解決之道,想盡快想辦法鼓勵留學。因此我這本小書或可有所助益,至少可以引起少數大學生出國留學的興趣?倒過來說,對大陸一窩蜂式的旅美渡金風氣也有所警惕作用。
其三則是個人的理由。人過六十歲以後開始懷舊,留學經驗當然是個人回憶中的「高潮」,特別是在哈佛求學的那段「八年抗戰」的歲月,更難忘懷,也常同我妻津津樂道,甚至有時在學生面前也曾自誇過:「想當年我作學生的時候,每天從早到晚聽課讀書,哪像你們如此懶惰?我那個年代還沒有電腦,影印費用又貴,不忍心破費,於是自己邊看邊作筆記。聽課當然從不缺席,每學期除了選修四門正課外,還要旁聽五六門其他學科的課,每天在校園裏從這個課室趕到那個課室,為的就是不想漏過堂上大師們講的一字一句……」說著說著,就不免自鳴得意起來。
「英雄不提當年勇」——看來我還是作不了英雄,但仍自信當年的讀書經驗可以為年輕一代的學子提供少許啟發。這本書的第一部的份量也似乎比第二部重,可見我對自己的求學經驗的心得遠超過我的教學經驗。關於我在哈佛的這段「前半生」,曾在我與陳建華合著的《徘徊在現代與後現代之間》一書中談過,那本書是現已故世的傳偉勳先生約寫的,指明要我談談個人的求學經驗,遂與建華一問一答以「對話式」的文體寫出來,我因教學事忙,由他執筆,他的文采和學識也為那本書增光不少。
這本書則是我自己執筆,但仍以口語體平鋪直敘道來,「對話」卻成了「獨白」,而且因寫作的速度太快,文字未免有「粗製濫造」之嫌。但自認這種敘述方式至少可以存真,不作雕飾的好處也就是不為自己的過去多添色彩,從平淡樸實中達到我的回憶目的。然而,當我寫到第二部——我的教學經驗時,卻開始感到不耐煩起來,非但覺得內容乏善可陳,而且發現自己的心情也很矛盾。在哈佛教授群中我算不了什麼名人,甚至覺得自己多年來受「名牌」之累,終於擺脫之後,實在不願再為這家名牌大學作廣告,因此寫來往往力不從心,對哈佛的學術地位既沒有作深層的剖析也沒有作全面的批判。所幸這不是一本學術著作,而是一本知識性的回憶錄,從個人的經驗來勾畫出哈佛生活的面貌和情趣。對於這家知識名學府——它既是我曾任教十年的地方,又是我的母校——我當然心存感激,也不可能把它批評得體無完膚。然而我由於身在其中,自然不受其惑,多年下來,對母校早已沒有什麼神秘感。也許,這一種「解惑」(disenchantment)的工作,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它不再把「名牌效應」視為必然,也不鼓勵年輕學子對哈佛產生盲目的崇拜心理,這種心態在中國大陸和香港風行尤甚。說不定這本書會對哈佛的名聲產生一種反效果,我也在所不計了。
不論如何,我這兩段「哈佛經驗」彌足珍貴,可惜在回憶自己的心路歷程時,我無法用普魯斯特的那種婉轉而精緻的文筆,把事無巨細反覆敘述得生動異常,只好退而求其次,最後加寫一篇略帶自省的結語,為我這一代哈佛的學生作一個小小的見證。又覺全書份量仍然不足,所以在附錄中加上兩篇已經發表過的雜文,一是寫我在哈佛任教時的同事韓南教授,一是我在哈佛讀書時代有幸拜他為師的捷克漢學家普實克教授。除此之外,又徵得以前的學生陳建華同意,把他的一篇描寫我講書(但也對我過譽)的文章也一併放在附錄裏。
我的妻子李玉瑩其實也是這本書的始作俑者,當然義不容辭,特別為此書寫了一篇文章,用她的感性的文筆來描述我在芝加哥和哈佛的教授生活。這本書,和我們婚後我寫的所有作品一樣,要獻給她。有人說我不愛「江山」「哈佛」愛「美人」,恐是過譽了,但也說對了一半。
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的林道群先生(也是我不少文集的出版者)聽到我寫這本書的消息,捷足先登,搶先在台灣和大陸版出書之前先出一個香港版,在玆一併致謝。
二○○四年十二月十八日於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