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運郵票魔衣櫥
楊子葆
小孩天性都愛冒險、也愛幻想,至少我是這麼相信,而每一個大人都曾經是小孩,這則是不爭的事實。我常常想,是不是每一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都曾有意無意地在內心深處,悄悄保留了一點點珍貴的、完全屬於自己的「小孩特質」,不讓別人知道?這種奇妙的內在特質,說不定比理性外在世界所能想像的,還更關鍵地影響了我們的生命路徑,我常常這麼想。
譬如說,自己從小就對於公共運輸工具懷抱濃厚的興趣,總覺得它們是很奇妙、很有啟發性,甚至很有開創性的,就像開展無限可能的空間鑰匙。火車載你到新的城鎮,輪船載你新的海灣,飛機載你到新的大陸,生命裡一扇扇新窗因此打開,而在目的地等待你的,是從未經歷過的冒險、說不出的刺激驚喜,以及想也想像不到的變化……。我一直這麼覺得,一直對公共運具懷抱著濃厚興趣,因此長大之後投身這個領域,變成一名交通工程師,倒也順理成章。只不過稍有遺憾的是,因為一些機遇,自己最後居然成為一名捷運系統專業工程師﹔而捷運系統,是一種只在城市裡穿梭旅行的獨特運具,它上天下地,但永不出城,整個移動過程裡的起點、中站與終點,都侷限在已經熟悉了的城市裡,沒有辦法滿足踏入陌生新世界,到不認識的國度裡冒險找尋驚喜的那種深層渴望,總有點美中不足的遺憾。當然,年紀漸長,也開始認識與接受有關現實的種種,瞭解真實人生裡總不可能都是冒險、都是驚喜、都是新的事物。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也未免太辛苦、太勞累,血肉之軀無可承受。不過,必須誠實地說,那一點點莫名遺憾,卻也始終沒有真正紓解消散,只是被悄悄收藏在一個不起眼的記憶盒子裡,塞在心靈衣櫥看不見的暗處角落,就當作不存在了。
然而在捷運工程的專業領域裡待久了,難免會收藏一些相關的紀念品,也多少有機會碰到以捷運作為主題的郵票。一枚、兩枚,一套、兩套,雖然無心,許多年下來,捷運郵票漸漸累積到一定數量,閒來無事稍作整理,竟隱然也出現了那麼一片綠柳成蔭的小小風景。因為風景清麗如畫,引人定睛欣賞,一旦認真視之,居然就像打開了那個收藏莫名孩提遺憾的記憶寶盒,一發不可收拾,如同走進英國作家路易斯(Clive
Staples Lewis,1898-1963)1950年發表著名奇幻小說《獅子‧女巫‧魔衣櫥》(The Lion, the Witch, and the
Wardrobe)裡衣櫥另一面的「納尼亞王國」(Narnia)──小朋友因為玩躲迷藏遊戲而進入衣櫥,關上衣櫥的門,撥開吊掛的厚重衣服,不知不覺竟然走到另外一個虛擬世界裡。那個世界裡,有國王、有女巫、有魔法、有奇幻冒險,但也與真實世界一樣,有黑暗有光明、有好人有壞人、有四季的流轉、有悲傷有快樂、有失敗有成功、有因有果,儼然就是真實人生。其實,《獅子‧女巫‧魔衣櫥》的故事比真實人生更典型、更精采、更強烈,也更吸引人。如果讀者隨著書中主人翁小朋友們進入魔衣櫥,移情投入,一下子真會分不清哪一個世界是真實,哪一個世界是虛擬的?……
當然,自己脫離童年已經很久,長期過著清醒的日子,早失去童話故事裡那種將「虛擬」╱「真實」錯置的著迷能力。但是,當身為工程師的我開始關心捷運這個郵票世界裡非常冷僻的領域時,彷彿又被帶到一個新奇陌生的世界。一個一個的問題浮現出來,每個問題的解答都伴隨著更多的問題,一步一步地吸引人深陷其中:這是哪種形式的捷運系統?是高架、地下,還是平面路段設立的隔離式專有路權?捷運路線已經升級成路網了嗎,路網形狀如何?這條捷運是在哪座城市裡?屬於哪個國家?坐落在哪片大陸?郵票是什麼時候發行的﹖而這城市的第一條捷運又是在什麼時候拍板定案,什麼時候動工,什麼時候完工通車﹖這個國家的第一座捷運城市在哪裡,到現在一共擁有幾座捷運城市?這片大陸呢,它到底又容納了多少座捷運城市﹖
對捷運發展略有所知的人都知道,要是把捷運城市在歷史上出現的時間點串連起來,就是一部二十世紀科技移轉的流動歷史:首先,1863年捷運濫觴於資本主義發源地英國的首都倫敦,象徵著這座城市在當時的世界霸主地位﹔但是1868年,美國紐約緊追在後,成為全球第二座捷運城市。其實真正讓人震驚的是,十九世紀八○年代之前,全世界就僅僅這兩座盎格魯‧薩克遜後裔所建立的城市,擁有這項城市交通高科技!
從1890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1914年期間,全球重要都市掀起第一波捷運風潮:1892年芝加哥、1896年東歐匈牙利的布達佩斯(Budapest)與蘇格蘭的第一大城格拉斯哥(Glasgow)、1897年波士頓、1898年維也納、1900年巴黎、1901年德國中部紡織城烏伯塔(Wuppertal)、1902年柏林、1904年雅典、1907年費城、1912年漢堡,紛紛加入捷運城市俱樂部的行列。大戰爆發的前一年,1913年十二月一日,南美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捷運A線正式舉行完工通車典禮。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捷運科技紫氣東移,1927年,東京在亞太地區捷運城市中拔得頭籌。
1935年,莫斯科以幾乎是以「土法煉鋼」方式建造的捷運系統終於通車,從此,前蘇聯各大城市開始了它們的「捷運化時期」。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五年,1950年,瑞典的斯德哥爾摩才成為第一座擁有捷運的斯堪地納維亞城市。
1959年,在法國工程師的協助之下,以色列的海法成為除了前蘇聯以外亞西地區,第一座擁有捷運的城市。
1969年,北京捷運通車,成為第一座擁有捷運的華人城市,但是值得注意也非常有趣的是,北京捷運營運初期「僅供政府領導人使用」,直要到1977年,才開放一般市民搭乘。
1984年,墨爾本城際快速鐵路系統路網中的地下「環城線」(City Loop)通車,非常勉強地符合捷運系統的定義;一直要到1988年雪梨「名符其實」的捷運通車之後,雖然有點珊珊遲來,但似乎是自給自足的太平洋大國澳洲,才總算也擠進了全球捷運俱樂部。
1989年,埃及的開羅成為非洲第一個擁有捷運的城市,捷運科技流轉漫漫一百二十五年,總算抵達了非洲大陸。
我們跟蹤捷運發展的腳步,似乎正與一整個世紀的經濟發展軌跡若合符節,但是,捷運郵票發行的腳步卻無法與上述的歷史脈絡相互呼應,甚至出現讓人無法理解的矛盾。人們常說郵票是「國家的名片」,代表國家希望呈現於外人眼前的形象。既然捷運是一項先進的都市工程,許多城市也以擠身捷運俱樂部為榮,不折不扣是張「現代化的名片」,為什麼有些國家卻從未發行過捷運郵票?尤其是倫敦與紐約這兩座傳承相同文化血緣的城市,在捷運發展史上佔據了領先、無可取代的地位,但為什麼英國與美國的郵政當局,至今未曾為它們的偉大城市建設發行過捷運紀念郵票?另一方面,為什麼有些國家發行了許多捷運郵票,例如前蘇聯,它不但在1935年發行了全世界第一套捷運郵票,更在1991年解體之前,總共發行了八套以捷運為主題的郵票,數量之多,是項不為大多數人知悉的世界紀錄。但基於什麼理由,共產鐵幕裡的前蘇聯會發行這麼多捷運郵票呢?
更有趣的是,有些國家根本未曾引進捷運系統,卻發行過以其他國家捷運為主題的紀念郵票,甚至有時候還發行過不只一次。於是,雖然英國自己沒有捷運郵票,但我們卻可以在西非的象牙海岸、馬利,乃至於一些大英國協的成員國如斐濟群島、甘比亞、獅子山等國所發行的捷運郵票裡,找到倫敦捷運的身影。同樣地,我們也在波士尼亞郵票裡發現巴黎捷運、在幾內亞比索郵票裡發現巴塞隆納捷運、在寮國郵票裡發現紐約捷運、在盧旺達郵票裡發現雪梨捷運、在土庫曼郵票裡發現香港捷運……,而我個人最珍愛的郵票之一,是1970年西非上伏塔(現在的國名已改為「布吉納法索」,是台灣在西非的重要友邦)所發行,以日本大阪懸吊式單軌捷運為主角的世界博覽會紀念郵票。
許多伴隨蒐藏捷運郵票獲得的驚喜與衍生的一萬個為什麼,以及答覆這些「為什麼」的嘗試與努力,成為這些年來「長大了的我」下班之後最任性、最小孩子氣的專注嗜好。為了得到更多的相關資訊以及取得郵票,我曾用盡了自己的國際關係,特別是在捷運專業領域上的人脈,還加入幾個國際集郵俱樂部,與國際郵商聯繫,在網路拍賣與真實的拍賣場上出價競標,有時成功,有時失敗,心情往往隨之起落浮沉到有一點兒好笑的地步。
更值得一提的是藉由捷運郵票認識這個世界的過程。下了班回到家,進了書房,把門帶上,打開郵票冊,往往小小一枚捷運郵票就可以搞得天下大亂。我需要厚厚的《珍氏都市公共運輸系統》(Jane\’s urban transport
systems)年鑑、一大落的《大英百科全書》、攤開來舖滿地板的世界地圖,以及其他所有找得到的書籍與參考資料;我需要開機上網的電腦,好對照「都市鐵道」(Urbanrail,
http://www.urbarail.net,原名為「Metroplanet」,2004年全新改版後改為現在這個名字)網站,以及其他相關捷運網站的資訊,並且隨時以搜尋引擎查詢疑問;往往我還沖了咖啡,卻必須把咖啡放在書房最遠的角落裡,以免弄髒我的寶貝郵票……。就這麼,蹦蹦跳跳、一點一滴地凝聚累積出對世界捷運郵票、世界捷運以及世界的基本認識。我在真的有機會實地拜訪之前,就已經相當熟悉布宜諾斯艾利斯、里約熱內盧、斯德哥爾摩、布達佩斯、布加勒斯特、平壤、德里和其他許多城市的捷運系統,以及有關於這些城市發展的種種。這樣一個打開視野、習慣閱讀以及知識成長、重繪心靈地圖的經驗,後來成為縈繞心頭的愉快記憶。而彷彿嶄新的記憶消化了另一個塵封的記憶,那個被悄悄收藏在一個不起眼的記憶盒子裡,塞在心靈衣櫥看不見的暗處角落,被當作不存在了的一點點孩提時期的莫名遺憾,無法搭著捷運去冒險的遺憾,居然被解放了。
捷運郵票冊似乎就是我的魔衣櫥,打開,再闔上,我就進入一個沒有遺憾、滿是驚喜的另外一個世界。那是完全屬於我的世界,不需要運輸工具也可以翱遊四海,關上衣櫥,外面那個世界一點兒也無法騷擾我。這是我的魔衣櫥。
我很喜歡我的魔衣櫥,我也很樂意與任何一位有興趣的讀者分享在捷運郵票世界裡冒險流浪的樂趣。不管我們是不是已經長大成人,不管我們是捷運工程師或者其他,我們一直都在流浪與冒險,在這個世界或那個世界裡,不是嗎?當代台灣詩人羅門曾寫過一首非常有意思的短詩,標題是〈全人類都在流浪〉:
人在火車裡走,
火車在地球裡走,
地球在太空裡走,
太空在茫茫裡走,
誰都下不了車。
印在名片上的地址,
全是錯的。
我們都是「下不了車」地球列車上的流浪乘客,工程師的頭銜印在名片上,用不著那麼當一回事。而永不出城的捷運,或者收藏在冊子裡的郵票,也都只是過程之中的短暫駐足,至於駐足的意義,其實端視自己在不在乎。
流浪了這麼多年,發覺自己真的在乎一些恐怕別人未必在乎的事物。譬如,我很在乎我的捷運郵票魔衣櫥,因為那是連結自己「小孩特質」與「大人專業」、連結夢想與現實、連結「從前的遺憾」與「現在的解放」的,小小的神秘介面。
從A到V,從阿根廷到委內瑞拉,歡迎參觀我的魔衣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