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梵
在「非典型肺炎」蔓延的香港過平常日子,是什麼滋味?
玉瑩今天早上突然對我說:「不如我們寫點『過平常日子』的短篇吧,說不定將來還可以再出一本書。」也許,在不平常的環境中過平常日子,正是我們寫這些文章--還有上一本兩人合著的書《過平常日子》的目的。這幾個月更是不平常,「非典」之外還有伊戰,還聽到或在電視新聞中看到有關幾位名人的死亡的消息(張國榮的自殺,令我妻悲痛萬分,我似乎無動於衷,但幾月前台灣作家杏林子被佣人打傷致死,卻讓我久久不能釋懷)。如今中國大陸「非典」肆虐正殷,馬上波及農村,又不禁使我想到老家河南的愛滋病…。戰爭死亡和瘟疫似乎是世界永不能消滅的符咒。
不知不覺之間,玉瑩和我好像更珍惜我們的日常生活:每一天從早到晚,平安地渡過了,我們都有一種慶幸感恩的感覺,甚至在睡覺關燈前,都會暗道一聲謝謝,菩薩保佑,特別是在「最殘酷的四月天」。外面的世界,「非典」瘟菌猖獗,我們躲在家裡,隔著玻璃門向外眺望,遠處清水灣的海水依然寧靜,有時濃霧突然從水面上升,把外面的「現實」完全隔開了。學校又停了課,我無所事事,於是把自己浸淫在文學經典名著之中。剛好讀過《威尼斯之死》,現在趁此季節再重讀卡謬的《瘟疫》,真是百感交集,又覺得真的有點荒謬。老婆說我是一個書蟲,但又慫恿我把讀後感寫出來,於是在這個瘟疫的季節,我竟然筆耕不斷。
玉瑩也寫作,她每兩週在《明報》副刊的專欄文章--寫的大多是以前患憂鬱症的經驗--竟然引起不少讀者的共鳴,紛紛打電話到報館詢問,於是玉瑩又從報社轉來的讀者電話號碼,一一覆電慰問,普渡眾生,反而覺得生活得更充實了。也許,人到了某個年齡以後,不但返樸歸真,而且還有一種不避諱隱私與人同享的衝動,原因倒不是要自己出名,而是要「心連心」式的互助,越是在非常時刻,越覺得人性和人情的可貴。我們倆就是這種不折不扣的「溫情主義者」。
雖然這本書有兩個作者,但明眼的讀者一定可以看出,玉瑩的文章佔大多數,除了兩人在《明報月刊》合寫的散文系列--「一起看海的日子」外,大部份在香港的文章由玉瑩執筆,有時我略作詮釋(如幾篇「釋夢」)或回應。我們兩人的文風很不同,玉瑩的重感性,我千寫我心,玲瓏剔透;而我的文件背後免不了有「說理」的影子,是多年來寫學術和批評文章的必然「惡果」。所以,幾經考慮之後,決定把我的說理文章抽出,另外結集出版。然而,我的文字風格還是不夠感性,相形之下,玉瑩的文章自然脫穎而出,讀者可以認識她文如其人的真面目。這篇前言,就是一個例子。
既然是兩個人合著的書,而且說的是我們的共同生活,所以後來又決定加上我們在美國劍橋生活的部份,一些遊蹤和友情的文章,也一併放了進去,勉可算作另一種「多聲行」的結構吧。
這本書的目的,還是冀望讀者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