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矛盾綜合體
侯文詠是一個矛盾的綜合體。就那個樣子,生生的,純純的,有時候看起來還有點傻傻的,可你若看到他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的轉,就明白又有不知多少古靈精怪的主意,在他腦子裡跑進跑出了。在本書的附錄「醫師侯文詠
VS.文學侯文詠」中,他「掀」出了兩個矛盾的自己,還隱約預示了「電影的、現實的、夢想的」等等幾個自己。其實醫術與文學的衝突並不大,只不過一是正業、一是副業;或者說得好聽一點,一是職業、一是事業之分罷了。反而是,即使在「醫師侯文詠」或「文學侯文詠」的自體之內,都存在著極大的矛盾。有的時候,侯文詠是很肯定文學的,就像他所得過的那些拉里拉雜的文學獎在肯定他一樣,他甚至擴而充之、愛屋及烏,預言未來二十年內文化教育對台灣是最有用的;然而他也同時惶惑於文學的科學化、商品化,甚至被大量包裝生產的庸俗化。做為一名二十世紀末的知識份子,他也無可避免的對知識份子充滿鄙夷和反感,就像每一位作家都努力嘲笑暢銷作家,又暗中祈求擁有更多讀者一樣,文學侯文詠是否能對此道一往情深、終身以之,存疑。醫學當然更為侯文詠所不能不肯定,因為那是他吃飯的傢伙。至少從這本書看來,他算是一個稱職的醫生,而且因為稍多了一點人性,幾乎可以算是「好」的了。他在文中也大力推崇醫學對人的生存品質大有助益,使得一名現代百姓所得的健康照護遠勝於古代王妃,但又不能不感歎整個醫療體系的僵化、虛假、官僚、冷漠,對大多數的醫師而言,診治病人只是他的「工作」「任務」,最多是「成效」,在他眼中並沒有見到一個真正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如果不是拘限於自己的專業身分,不便於「扛著紅旗反紅旗」,否則我們一定可以看到侯醫師對醫界更多、更強烈的指控吧!然而不論如何,醫師侯文詠對於橫行的醫生、對於迷信金錢和名聲的病患,或者「窮人替富人死」的醫技,乃至於隨便一場海灣戰爭就可以毀掉數十個生命的事實,也都是無能為力的;他所能做的,只是盡量讓一名病人減少痛苦、增加尊嚴,並且「被當成人一樣的看待」。對於人類,或者就說人性吧,侯文詠也有粗淺的觀察與深刻的體會(這順帶也說明,所謂人生閱歷云云,並非寫作中那麼重要的質素),他毫不留情的指出人的集體暴力、人的自私求生、人的虛情假意、人的自甘墮落、人的因循苟且……在他筆下,名醫也好、貴婦也好、死囚也罷、酒女也罷,其實都同樣具有他們做為人的一切弱點,而也就這樣縱橫交錯的構築起詭譎多變的人類社會。可你說侯文詠不愛這樣的社會、唾棄這樣的人類嗎?卻又不然,他總是有點「雞婆」、帶點悲憫的為這些人辯白、「關說」,而自己也拚命在庸碌生活中找一些瑣碎的小感動來振奮一下,甚至率爾就做出「人生光明」的結論來了呢——這也是心中始終有愛的人,無法避免的矛盾吧!侯文詠的矛盾還不止於此:我們可以從書中看出他對現代消費社會的強烈不滿,但又從字裡行間透露出他自己無非也是「一個被資本主義寵壞了的小孩」。他有傳統中國讀書人的「潔癖」,厭惡政客官僚對權勢的爭逐、對平凡大眾的踐踏,卻又有意無意的流露出對追求效率、掌控全局的嚮往。而他雖對所謂專家學者滿口術語頗為鄙夷,卻也在不經意間表現出知識份子特有的優越感(例如忍不住在文中顯出「我來告訴你」「這件事情其實是」「我的結論就是」的語氣)……凡此種種,都可以看出他的年輕、他的不安定,說好聽一點就是「具可塑性」,在一次又一次經由思路與文筆的「正反合」間,我們看到一個扎實的、宏觀的、也許巨大的侯文詠正在逐漸成形。而我們之所以對這些矛盾不以為意、甚至毫不懷疑的接受,正因為他觀照了我們每一個人:矛盾的自我、矛盾的心靈,處在這充滿矛盾的時代,誰不載浮載沈,忽爾沈淪滅頂,忽爾奮力爭泅,很可能並不知道目標究竟何在呢?全書中真正引人入勝的,其實是現實與夢想的衝突,侯文詠和我們一同行走、呼吸在這個污濁惡質的世界裡,卻又在眼前為我們構築了有情有愛、美麗的海市蜃樓——由於有了這樣的夢想,縱然不能使人偉大,至少也能讓人堅忍。所以需要更多的夢。而講故事,就是說夢的開始。侯文詠自己一定也發現了:只要他講故事,就一定十分動人,幾乎可以不著痕跡地傳遞有力的訊息;如果他忍不住說教,一落言詮,就像伊索寓言後面的「教訓」,讓人有生吞煮飯的痛苦;而如果連故事也無,只見他板起小面孔說起大道理,那就像他所輕視的Telefessor(電視教授)一樣,有一種讓人陌生的無趣了。如何在說理與說夢之間拿捏分寸,使得知與感不衝突而相容,也許是他唯一需要解決的矛盾吧?然後我們就能確信:會有一個永遠的「文學侯文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