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以前
----------校書有感
一日,燈下校對此書重印稿,全神貫注中,恍如置身街頭,似台北,又似當年北平。路遇一少女,穿陰丹士林布旗袍,躑躅張望,彷彿欲尋家。身貌酷似表妹漣漪,便喜極大叫:「漣漪!」她停步回頭,果然漣漪。便尋一新開張咖啡館,相攜入座。漣漪貌美如昔,但面色暗沈,眉頭輕蹙,似有重重心事。
「漣漪!這些年可好!」任何問題她都不答,只說:
「很久很久以前!」
「不是很久很久以前,是不久以前!」我說。
她愕然視我。
難怪她視我愕然,超過半個世紀的分別,還說什麼不久以前。
我在思索怎樣回答。
她無語的逼視我。
逼得我俯視桌面。桌面淨鑑毛髮,不但看見自己的神情,還意外地發現此生不曾離身的「『我的汽球----我的月亮』飄然在肩。頓覺思潮洶湧而來。提起此氣球來歷,乃幼小時,一次隨父親遊公園,臨去時,見月上上柳稍,美麗非常,央求父親舉我上樹取月。父無奈,便向小販購一汽球給我,說:「這就是你的月亮!你一個人的月亮!」從此這個汽球便與我相互歸屬。它破滅以後,化為一隱形存在。存在我心中,並隨環境、心情而改變其顏色,給我安慰,給我指引。
我高舉著這個汽球衝入成長。過程中以與青春相撞,與漣漪相知最為彩色繽紛。
此刻與漣漪對坐,賈勇向對面一幅駿馬圖旁的明鏡看去,我的汽球正飄動著淺藍,自己的神色也約略重現當年。
「很久很久以前!」漣漪又說。
「不是很久很久以前,是不久以前。不久以前這四個字就是今日重逢我送給你的禮物。其得來很不容易呢。是我這幾十年看了無數本童話所悟。多謝它們的開場白『很久以前』,讀了它們,才讓我有所反思。仔細想想,哪有什麼事是真正的很久以前?若把這句話引入人生過程,便透著一股不可追、不可尋、不可再、甚至不可信以為真的意思。如是一朵花,必已凋謝;如是一片雲,必已遠颺,如是一把青春,必已衰老,一切沒了希望。
若做反面想,代之以不久以前,便呈現另一境界-------不久以前我還年輕,不久以前我還健康,不久以前我還心中有愛,那麼現在何必宿命、蒼白、無助而沒了生活的勇氣呢?人生的珍寶,那怕只剩下一點點如塵如沙,你仍然要知道疼惜,仍然要高舉著它往前走。漣漪,活著就得找活著的動力,不管別人怎麼說。可不可以用不久以前,抵抗那很久以前,因而得到撫慰和希望?」
當我如此滔滔,見漣漪的臉色由暗沈轉為白皙,由白皙轉為紅潤,由紅潤轉為白裡透紅的健康,恰似當年的模樣。
「很久很久以前了!」雖然她口中仍堅持,但我確知她的內心已經接受我的四字禮物。因她就是白漣漪。
我倆相對,啜飲咖啡。
於是我們同時聽見了家鄉鳳仙花種莢的彈裂。
我們同時看見舉旗吶喊的可愛的年輕面孔。
我們同時踏著烽火漫天。
我們同時感受到父親塞在我們手裡的燒餅的熱。
我們同時外望,看見壁上的駿馬,飛馳而出,牠的美麗長髮飄過窗外。
「很久很久以前了。」她說。這次卻面帶微笑。
此時,我親愛的汽球已歸落我懷。沒有我身體的溫暖,很難保持它的柔軟,不柔軟,如何充氣?日久若化為鐵石,只能在我落淚時,鏗鏘以報吧。我不願如此。
我與漣漪繼續對坐。無語。
時空隱去,化為青春。
我與青春對坐。無語。
青春隱去,化為這本書。(漣漪表妹)
我與此書對坐。終夜。
感謝爾雅出版社主人柯青華先生,他給了我與漣漪重逢的機會。感謝他讓我期望一個清新的明日,我將舉著我的汽球,灌滿早晨的空氣。
二00一年二月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