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女兒心

廚房裡的背影‧民國八十二年─父親六十七歲

有一天，我不經意的走過樓下廚房，聽到一陣鏗鏘作響的聲音。心裡一陣奇怪，這個時候既不是煮飯時間，也不像會有人下廚的時機，難不成是老鼠作怪？小心翼翼的挪近一探究竟，發現一個老人的背影，低著頭認真的洗著豆，細心的挑著小石子，發白的頭髮，閃著銀光，是我的父親！

我悄悄的離開現場，好像捕捉到自己心中的一絲不忍。彷彿覺得一個男人站在琉理台前作家事，是一件不堪的事。又想起老媽在世時，幾乎都是在一切飯菜料理完畢，碗筷擺上桌之後，才恭敬的請老爸上桌開飯。幾破腦袋怎樣都無法想像老爸和廚房，會有什麼關聯？如今年事已大，卻要落得親自下廚，真是情何以堪？

這一幕景，一直在心中隱隱作痛。

有一天淑蓉姑姑來訪，在敘舊之際，我突然想起這個話題，講著講著，姊妹們眼框不覺濕潤起來。

姑姑聽了之後，沉默了一會兒，若有所感的說：「唉，逆桑（大哥）也到了這個年紀了，真快！大嫂走了之後，我就常常在想，平常被照顧慣了的大哥，以後日子怎麼過？難為他能從腳斷了，恢復到可以正常活動，現在竟然還會下廚，真是不容易啊！

「這個讓我想起以前的事，我們那時候，父親也是我們孩子心目中的神，從來都不敢輕易冒犯。從小一聽到他的咳嗽聲，都嚇得跟老鼠一樣。後來，阿媽過世，你們的媽媽嫁進來，也從來不曾讓阿公動手做過任何家事。

「後來我去讀師範學校，離開家住校，有一段時間不在家。我記得很清楚，有一年我放假回家，一走進稻場，竟然看到你阿公拿著掃把在龍眼樹下掃地當場我的眼淚就掉下來！

「那時我對新進門的後媽很不諒解，怎麼會讓我父親淪落到掃地的程度，就覺得你們那個新阿媽是壞女人！

「那一刻，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竟然放下行李也不顧，一把搶下你阿公手上的掃把，當下就幫父親掃起地，還一邊掃一邊掉眼淚！」姑姑說著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

原來，姑姑也走過這段路，我們姊妹一起邊聽邊含著淚，取笑起姑姑來。其實，對祖父而言並不認為掃掃地有什麼不妥，反正從公職上退休下來，閒著沒事，家裡又有農事，幫著做點事，也可以練練身體。

「雖然現在回想起來，阿媽也沒什麼不對。可是看到父親的衰老，又看到他受苦，真是一件難過的事情，所以我很能了解你在說的那種心情。」淑蓉姑姑的話，像是一種安慰一種了解，道盡女孩兒家的心聲。

說實在，第一次看父親下廚那天，雖然我的心情一直很難受。但是那天後來看到老爸時，老爸竟然還高高興興的對我說：「我煮了綠豆湯，在廚房。」說完回過身就走了。「喔！」我當下竟然說不出話來，當然也吃不下。後來放冰箱冰涼了以後，兒子女兒回家倒是很捧場，吃得津津有味。

自從有了第一次，父親開始一連串的廚房探險記。有時候，廚房突然會有一鍋很稀的乾飯；有時候會有一鍋充滿焦味的稀飯；有時候則是五味雜陳的大燴飯。慢慢的，父親手藝進入另一階段，開始有燙青菜出現、筍子湯、油豆腐清煮慢慢出現。要不是後來大姐接掌廚房，父親可能還會有更多的新菜單。

由於父親年紀大了，下廚時常忘了關瓦斯爐的火，不是湯滿了一地，就是連鍋子都煮熟了。在無法收拾善後的情況下，終於讓父親決定轉換戰場──買菜去！

中正花園一早的臨時市集，幾乎就像個菜市場，價錢便宜，專為做完晨間運動的早起鳥兒們而設。老爸輸人不輸陣，加入購買行列。在大姊來不及煮的速度下，家裡囤積了不少吃不完的或變老的菜。大姊和老爸商量的結果，老爸又新開闢了舞台──福利中心，幫忙購買家中的日用品，衛生紙、飲料、零食、白米，只要開出單子，第二天就進貨。

老爸的活力，不知不覺中，從需要被人照顧，轉變到能為家人服務，是一段充滿奮鬥和勇氣的成長之路！

老爸：我總覺得你的很多話，都是用行動說出來的。自從見你出現在廚房以來，我常常和內在的不安打架，怎麼說都不能原諒自己，竟然讓我們家的國王下廚，要是老媽還在，我看我們是沒地方躲。小時候，最喜歡看你寫字的手，又潔白又修長，君子遠庖廚是古有名訓，現在看你手拿菜刀，努力做羹湯，實在很那個耶！

不過，另有一種欣賞的心情，這一輩子裡能有這麼大的改變，人生豈不更豐富？尤其看到你樂在其中，於是又告訴自己：我有一位新好男人老爸！真的，你真是一位跟得上時代腳步的人，加油啊，老爸！忘了跟你說，你的綠豆煮得真好吃。

父與女

父親和女兒的關係裡，除了親子關係外，還有一種異性的成分。有時會比母女更互相包容，但也可能因為性別之隔，而維持一種長久的生疏。

父女的情感濃淡，需要看彼此相處的時間和品質，如果能用心經營，女兒可以從中學會如何和異性相處，學會如何信任異性，甚至可以學到輕鬆駕馭男人的心。

在女兒的心目中，父親的衰老是很不堪的事實，看著自己的守護神，從高高的巨人，變成孱弱的老人，那種由衷的心疼，不必學就會，由一顆女兒心變成慈母心，有時是一瞬間的事！如果一個父親沒有學會和女兒相處，很可能失去男性個性裡最溫柔的一面。很多時候，父親對女兒的付出，可能是更隱藏更用心，更沒有痕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