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一條漫長的旅程��自序���王浩威����
夏日的七月,和友人沿著波羅的海旅行·從聖彼得堡的芬蘭車站出發,當年列寧結束流亡到俄羅斯第一場演說的歷史地點,我們撘乘西貝流士號火車延著他的方向奔向赫爾辛基·�
而今的俄羅斯民眾,比起當年包圍歡迎列寧的人民,又是如何差別呢?嚴格說來,即使是時時刻刻在地鐵、在馬路擠在人群中的自助旅行,還是和當地的居民永遠有一個遙遠的距離,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對人的瞭解·�
也許,我們是見識到莫斯科街頭喜愛盤查護照的警察,見識到公家或私人企業裡每個人都帶著一點教人不禁認定是官僚氣息的冷淡和緩慢,但是,這又代表甚麼呢?在莫斯科前往聖彼得堡的夜車上,我們不也和兩位友善的莫斯科人同車廂共眠,包括積極地給許多建議的法律系女生笛塔妮?�
在聖彼得堡,英語和美金一樣地普遍使用著,我們也同時感覺到四周的氣氛友善許多·永遠微笑和擁抱的大鬍子司機伊莫,熱情介紹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紀念館解說員,還有,永不擔心的深夜漫遊·不過,我們不也遇到了誆人的運河遊艇的年輕小伙子?�
究竟,我們可以對人瞭解多少呢?�
在赫爾辛基,一個顯然是明亮許多的城巿,我們沿著海灣的綠地徒步到西貝流士紀念碑·陽光、藍天、海洋、遊艇、樹林和綠草,還有對所有的人都相當體貼的空間規畫·一切都美好極了·�
我們隨意在海邊的咖啡小屋佇留,坐在陽光下喝杯咖啡,海鷗飛過來,逗留在我們周圍·然而,永遠都只是在某一個範圍外,超出我們的手臂圓周外的安全距離,即使是用香甜的麵包片也無法誘引過來·�
這樣美好的居住環境,我們都感覺舒服極了·同行的友人特別偏好這裡結構簡單的建築,完全由整齊而垂直的線條構成,他說︰真想不通,住在這樣的環境怎麼會想自殺呢?�
他指的是這許多年來,芬蘭和瑞典一直高居不下的自殺率和憂鬱症罹患率·前兩年,世界心理衛生聯盟大會在赫爾辛基舉行,自殺和憂鬱這兩個相關問題如何預防成為大會的主題之一·芬蘭上上下下做了許多努力,自殺率依舊不變·�
這樣的問題為甚麼不是發生在莫斯科那樣灰暗的城巿,或是教社斯妥也夫斯基寫出�罪與罰�的聖彼得堡?為甚麼不是我們這些汲汲營營,永遠堵塞在台北巿每一街頭而徒然羡慕別人的第三世界居民呢?�
旅程終究是永遠流動的,我們無法在飛機起飛以前做更多的停留,終究不可能在這般的人群穿梭中觀察和研究這一切問題·�
赫爾辛基的街道很簡單,城巿亦不大,我們恍了半天就明白如何方位辨認了·夏日裡的千湖之國,幾乎每一條街道或每一水邊,只要有陽光,就有坐下來的啤酒或咖啡店·當然,絕大多數的人啜飽著啤酒·百分之廿二的貨物稅,一切的食物和飲料都顯得昂貴極了·�
同行的友人就要結束他的旅程,而我還要繼續·兩個人開始變成兩個分開的人·他不經意地說,胃藥要開始吃了,因為廿四小時以後就要開始上班·原來,所有預防壓力引起胃酸過多的制酸劑胃藥不是為了陌生國度的恐懼或緊張,而是為了回到原來生活軌道的適應困難·�
而我,已經訂好夜車票,準備前往一個剛巧越過北極圈的小城·一趟十二小時的漫長夜車,然而,真正的黑夜只有三個小時,或者更短·這樣的個人旅行,近乎是北地的自我放逐,又是怎樣的心態呢?我忍不住聯想到「阿拉斯加之死」,那一位凍死在沒人前往的冬地的簡樸青年·這樣的聯想當然帶來了一陣孤絕的沮喪感;然而,奇妙的是,這樣的絕望反而夾雜著自己不敢凝視的滿足和喜悅·
在旅行當中,從一個都會到另一個城鎮,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城邦,人的位置又回到了荷馬筆下的奧迪塞之旅·我帶著相機,卡擦卡擦地照了幾十卷的幻燈片,彷如是將所有的風景都存檔而佔有,彷如是率領希臘聯軍的亞格曼儂,征服和奪取的欲望永遠蠢蠢欲動;另一方面,卻又像是刺割自己雙眼以後的意底帕司,永遠拒絕了家、城邦和各種的美好風景,當然,也棄絕了賜他終身詛咒的諸神·我是在看他鄉異國的風俗民情,還是在看著自己內心永遠多層次變化的情緒風景?�
站在赫爾辛斯的火車站,巨大的岩石建築,正面的石牆上雕著四位維京巨人捧著圓形大燈·這樣的一個城巿,從小到大,一直在課本上背誦著,在電視新聞上看見,在學術討論上讀到,在西貝流士的音樂被聽見·如今,我來了,我看見了·�
但我真的看見了嗎?�
所有映在視網膜上看見的影像,也許都是真實的呈現,卻也是更多疑惑的起端·然而,在內心深處,因為和外界的互動之際,潛意識的裂縫乍開,似乎又看見了自己的一些不曾看見,甚至是不該看見的某些事物·�
我看見了嗎?�
離開的前一晚是星期五,週末的第一個晚上·我們用完拉普風格的晚餐回到低廉旅館,一路都是暢飲甚至或醉酒的酒吧·旅館的樓下就有三家小酒館,一直到半夜兩點還是喧囂不斷·我起床,將所有的窗都封上,然後繼續安眠·�
我看見了嗎?�
我不知道,我還正在尋找,一條漫長的旅程·��
讓孤獨與憂鬱在回憶中止息��序���
楊明敏(楊明敏,精神科醫師·法國巴第七大學精神分析所博士候選人)����
替浩威寫這本書的序,同時是容易卻又困難的·容易的是在二十年的情誼基礎上,對他自幽邈心域所靈光一現的兒時回憶,主觀說來是不難解讀、共鳴的;困難的是客觀思索後卻發現他自眾聲喧嘩中信手捻來的理論說明,相對於紛擾凌亂的情緒、情感(affect)而言,是難以妥貼契合的·�
先談容易、主觀之處·「人潮陷落在黑夜中」一文,可作為浩威行文的典型·他在深夜的林森北路「陷落」於王家衛的電影「春光乍現」,陷落於兩位身處異鄉、分離糾葛的男同性戀的情慾漩渦當中·漩渦的肇始是場外的一個動作──�對售票小姐說一句電影中的對白︰「讓我們重新開始吧」,便可省下一張戲票錢;說完這話後,浩威有「一股荒謬的困窘,自然湧上」,隨後他進入電影院中,當影片裡分分合合的戀人重複這句話後,原本黑白的電影轉變為彩色,浩威發現自己先前已講過這句話了,會有�荒謬的困窘�之外的感覺嗎?聽見電影中的對白竟重複自己觀影前困窘的話語,是否覺得電影中的角色竟然模仿起自己來的突梯疏離?浩威因此分身了,作為觀眾同時也是主角·�
作為觀眾的浩威漩入影片當中的故事,「兩個永遠沒法生活在一起的親愛靈魂,飄盪在南半球的拉丁城巿,而故鄉在遙遠的地球另一端·」負著寂寥的心情,另一個作為主角的浩威逸出了電影院,自由(字由)聯想地侃侃而談有關疏離、異化(alienation)、異形(alien)、異形專家(alienist)等等,「電影院之外,深夜裡遊蕩的熱鬧有些寂寥,甚至偶爾出現這類疏離的荒謬·」��
電影院之外,戲的確仍在上演,演的卻是門診的經驗。為了顧家放棄在海外的升遷,日後又因職位不夠高而難逃裁撤,以致無法顧家的某類男性;這生活經驗遙相呼應著他另一本著作「台灣查埔人」的主題,也撫觸撩撥他的心弦·試想看完子夜場的他,駕著車子看見熱鬧的林森北路沈陷在無邊際的黑夜中,浩威�多年以前的印象立刻浮現,挾著超現實的意味 「黑漆漆的墳地有一場謝鬼神的戲正孤獨地搬演著·」問題在於繁華與黑暗交相侵蝕的子夜裡,倏忽浮現的印象、記憶,到底是指什麼呢?是否他的童年創傷所致的遺忘(見「�灰影在呼吸之間滲透」),無論身處近在咫尺的台北或是遠在南半球的拉丁城巿,均使得他無法逃離孤寂疏離的桎梏?別忘了,浩威喜好跨國的旅行,也許我們可猜測,他所喜歡的並不是異國的風情,而是到陌生地方的憂愁與飛翔(見「憂鬱的醫生,想飛」),在人生旅途的失落與恐懼(「無邊失落」、「恐懼的旅程」�),以及在內心世界之旅中搜索遺忘與傷口(「尋找被遺忘的傷口」),但是他是否偶爾也會疲憊呢?以致他略為提及生命中的休息站「愛情、死亡」(「不存在的愛情」、「預知死亡的旅程」)·�
明顯地,這些對浩威情感遞幻的種種揣測,是不會有明確的答案的·�
再說客觀、困難之處·正如方才所說的,作者的行文有一典型,先是從一外在的場景,像是精神科問診的經驗,或是電影、小說的章節出發,繼而像是漩渦或是螺絲般的迴旋,將讀者帶往學理、論說的光明世界,又在一種非線性、盤旋的驅策力量下,滑進了作者的經驗(特別是童年經驗),時而與先行的主題隱隱呼應,時而明確斷然地回到先前提及的場景事件,最後往往嘎然而止·�
讀完描繪不同情感的篇章後,我的感覺是︰理論的鋪陳與充塞著情感的精神病人的症狀、小說電影的情節,以及作者彌足珍貴的個人記憶,兩者之間有一落差,前者(理論)的說明無法妥貼支撐後者的豐饒,有時阻斷了書中多種情感的流動性·如果吹毛求疵,還可發現各篇中援引的理論,並沒有系統性地形成作為作者已感受的、變幻萬千的情感世界的穩固框架·(也許,沒有一種理論具此能耐吧!)以「憂鬱的醫生,想飛」(令人聯想起作者的另一本書�在自戀與憂鬱間飛翔�)為例,在長途旅行�程的前一天,依然是凡物縈身而勞碌不堪,更早一天友人去世了,白天的工作不斷被電話中斷,晚上又忙著參加討論社會福利政策妥當與否的聚會,沒有適當的時間好好地感傷、憤怒等等,「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在哀傷、亢奮、憤怒和急迫之間」,這種感慨恰好與米蘭‧昆德拉在�緩慢�一書中的旨趣成為對比︰「…悠閒的人是在凝視上帝的窗口·」凝視上帝窗口的人不無聊,他很幸福·在我們的世界裡,悠閒卻被扭曲為無所事事,其實兩者完全不同︰無所事事的人心情鬱悶、覺得無聊,並且不斷尋找他所缺少的動力·��
就在成行的前一夜,行李打點好後,作者自忖︰「忽然,一切安靜下來·隱約有絲奇怪的感覺,對這一切迅速的動作開始有所疑惑·怎麼回事呢?我失去了出國的快樂心情?在女歌手尤娜多絲的樂聲中,藉由音樂與詩,作者才又漸漸沈浸在「可能上癮的憂鬱氛圍」·而正是在這種高速度後沈靜下來的憂鬱氛圍下,作者開始了他的旅程,他才回想到朋友的死亡,也憶及幾年前自己在職業上的大轉變;關於前者,作者提到「西藏生死書」中的「無常、無我」,至於後者,作者則以精神分析師克萊茵的沮喪位置解釋︰「他(嬰兒)發覺不只是充滿了非我族類,甚至連對象是否友善都無法判斷,自我的前途原來是受他人左右的,沮喪的情緒也就油然而生了,這就是克萊茵所謂的沮喪位置─(奇怪的是,作者沒提克萊茵筆下的沮喪位置,是嬰兒認為攻擊性的幻想已確實傷及幻想中的對象而懊悔不已,因此陷入沮喪位置·作者觸及許多不同的情感狀態,但是獨獨遺漏了司空見慣的攻擊性,只有在「暴雨將至」文中提到別人的憤怒,而作者的憤怒則是側身於抗議的遊行隊伍中·也許作者也意識到攻擊性、憤怒是他抗拒意圖的,因此說︰「唯有憤怒,我們得以在剎那間窺見自己的潛意識·」�)�
在陳述了佛理與精神分析之後,女歌手的聲音又潺潺流出,作者又再度沈陷,於午夜醒來的時分自問︰「…近來,自己還好嗎?一切的沮喪和悲傷,忽然崩潰·」這樣的情感狀態恐怕比憂鬱更深沈,但無論如何複雜的情感,兼取精神分析理論與佛理來解釋(其他篇章中可以見到不同的配置,如社會學、進化論、精神醫學等不同比例的組合),是否允當呢?這是個值得深究的問題·�
身為作者的浩威,書寫此書的過程應該是容易也是困難的·他早已著作等身,又是精神科醫生,敏於捕捉門診的經驗,善感於書寫電影中的情事,很容易便能編織穿梭於各式各樣的理論與情感,但困難的竟又是他自己,因為他在自己內心的黑暗大陸中,獨自搜尋、重構鼓脹著情感重擔的記憶·誠如陳義芝先生在「台灣少年記事」所說︰「儘管認識王浩威許多年,陸陸續續在不少場合聽他評論創作、分析思維,或自述學思歷程、處事方法,對他真實的世界卻仍然諱莫如深·」熟稔浩威的朋友,對他的真實世界「諱莫如深」,而他對自己內心的情感世界,又何嘗不是呢?所有人對自己的情感都是陌生人·�
簡單地說,在這本書中我們目睹了浩威想再認識自己的企圖,也感受了往這方向發展探索的險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