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息地

序
旅疆筆記
喀那斯白樺林
夜宿奎屯，一生中的一個夜晚
秋過那拉提
絲路嫁衣
蘭州看黃河
戈壁之夜
烏魯木齊遇雨
葡萄溝夜宴，一生一晤
花襲伊犁
一棵胡楊
敦煌天女
達阪城風起
從唐蕃古道回中原
大漠塵沙
天山暮雪
草原辭
薄暮之飲
問心
璧翼
此生不復重來
命運無法解答
溫度
草原之夜
信物
跟河流回家
與時間握手言歡
秋風辭
夜酹秋聲
送別
羈旅
草原的祝福
記憶鄉村的夜晚
煤油燈
風吹麥田
願用一生信奉
林中的墓地
爐火邊的書卷
听冰河解凍
長夜相問
兄弟
河畔祖屋
月夜看青
夜班火車
給城里的外祖母寫信
冬雪到過鄉村
致大地之夜
夜晚在所有的路上
北方鄉村一年紀事
致無盡紀年
春節
元宵節
填倉節
二月二，龍抬頭
清明
端午節
祈巧節
中元鬼節
中秋節
九九重陽節
冬至
臘八節
落地生根
童年印象
時光中閃耀的事物
額爾古納右岸
時間中的拉薩
回到故鄉的途徑
鄉間器物
西域七記
夜訪果樹園

這幾天，我所住的城市一直在雨里。那些街面因為一場場雨而顯得溫柔而寧靜。已是處暑之後將近白露……一個一直安心地虛度著時光的人，她會以為時光流逝只是讓幼稚的事物長大，而不是讓成熟的事物趨于衰老。在每一天每一年之中，因為遇到生活中的不愉快而茫然，因為一直缺乏信仰而內心浮躁……一場場大雨使我忽然安靜地打量起我的生活。前砦天的晚上，我乘興出城，從城南到城北，再自東而西，在夜色深下來的路上，我緩緩地走著，華麗的路燈通明雪亮，有些綠化樹上還綴著星星一樣閃閃爍爍的小燈，很多正在施工的工地，一塊塊圍起來……還見到一些已經篤定地空出來專等著被施工的空地，那本來是郊區……草長得很高了，然而是雜蕪地，不知已荒下去多久，本來用于生長糧食、菜蔬、果實和蓋著樸素平房的土地，現在則要被納為城市的一部分，建為高高的樓群，高得使我覺得那盞建築它的人是在多麼平靜地減少著自己對大地的敬畏……大牘大片的林木被砍伐，如果就這些，我還不覺得有多麼不可承受……因為我還是理解的。食物在生長和再加工過程中被污染，很多被越來越遠地賣到鄉村的令人可疑的衣服器物……那越來越多的需要慈善潔淨的心靈去掂量擺放的各種人之俗念……飛速發展的城市化進程中的因為跟不上這樣的腳步被遠遠拋下去的鄉民，還有，那些，一樣是天地父母所生的……純潔的孩子們，大地中是否存有力量平衡安頓他們，在一場場自然非自然的風沙雨水中，他們同樣成長，吃同樣清潔的食物，接受同樣的教育？也許幾場大雨使我無端善感起來……這些事情……也許，我只是在期待自己能用誠意和純淨的信仰做每一件過手的事情，在這個一天天擴大起來的城市中，身在喧囂中的人們，早已不識稼穡之艱，躬耕田園之中的安然感也越來越遠……在一些時候之前，田園，是很多人心中寧靜的另一種在空間意義上的表達。曾經，一切米糧信它品質如手種，一切書籍信它開卷必然有益。

這個郊外的晚上，我所看到的燈光，平直的街面，是這個城市在時光中的成長。一切微小的不足以和這時代的宏大氣象所協調的，是我們跟不上的某一霎巾忽然戀舊的心吧，萬簌俱靜之間，每一個因為偶然的機緣而親密地貼近過這樣一個美麗的雨後之夜的人，都會有的一點自私的感念吧。

《棲息地》這一本書所輯錄之作基本是這一兩年中所寫，實際上，寫過了，即使才寫過，我也很少再去讀它，也許是一直以來的壞習慣，對自己缺乏信心兼無人生規化的人的狀態。因為它在讓我回頭看時總顯得遠遠不是我剛寫時那樣好，在時間里一放，什麼新鮮東西不會舊呢……我自己就再不去看了……居然這麼寫……怎麼想得起來？看了它，真是很害羞，再無處躲開自己的感覺。

現在，讓它們自己去時間里旅行好了，寫它時，我沒有想過它是不是我的，事實上，它們敞開來，只是一個叉一個在字典中孤單獨立的漢字，缺乏溫度，亦無現實諸事諸相之印證，而且它們，確定不屬于任何時空和個人私有。我只是，因為一時的寂寞，一時的迷惑，一時的欣喜，一時的無事可做，調皮地小孩子招惹小動物小植物那樣，將它們從一本古板字典中，從一個個規則的詞語序列中，信手將它們其中的一些一一提出，按我自己心中秩序，為他們翻新排列，在人問重站一個隊……然後，因為一些外來的勇氣所鼓動（比如這本書的立項，深深感謝給我這個機會的師友），它被我從家中各處角落拎出來，放到這，為大家所見。感謝這一本書的空間……它對我個人微不足道的這一兩年所寫字句的盛載……它有沒有期待的那麼好？遇見它的人是不是喜歡？我是否會始終自信地讓它在以後的光陰里一直跟著我，被我常常想到，提到？它鎮靜地匍匐在我的一只箱子里，被我這個迷迷糊糊生了它的人在以後的光陰里東拎西拎？那是以後的事，真的不可以現在來想。

大多數時候，我不覺得（我也不承認）我是坐在桌子前記錄著一些事物的誠懇莊嚴的寫作者……如果寫，也只是單純地“寫”，在我，它與“作”有著長遠的在我自己看來我至今還未跨越掉的距離。也許我這些年確實因為寫作度過了很多愉快時光，其實在我自己，那也許只是我過掉時間的數個方式之一，它和我在大街上東張西望閑逛，在菜場里從頭走到尾，一樣一樣去觀賞人家那些從田地里搬來賣的菜……沒什麼兩樣。我有時美滋滋地裝得如同一個大廚一樣去品評那些攤子上的果菜樣品，其實有時全品評了一遍也一樣沒買，有時叉大包小包拎半個菜市回家，其中有些菜，根本不知道怎麼做好吃，所以放上三兩天也就蔫了，再放上兩三天，看到了，還是很高興地看著它們，只足由衷覺得這些菜踫到我這麼個人，真是可惜透了。寫作，如果確實可以比我做的別的任何一件事情顯出一些不同意義的話，也只是于我這簡單微小的個人，對我之外任何一段時空或另外事物，它于我這簡單微小的個人，對我之外任何一段時空或另外事物，它們是虛無的。我實在會覺得生活中所遇種種皆是上蒼恩賜，所以，我一直將寫作視作命運恩賜——這個感覺是，我去商場里，興頭上莫明其妙買下一件兩件回了家就立即感到既無用又不緊要的物品，可我竟就是因為這一些不必要的順手乘興采辦之作，使我獲得了另外一件贈品，一件我所喜歡並且一直期望得到卻又不知從何處取得的東西，因為無意間一個機緣得到了︰那是我忙時沒時間去惦記；悠閑自在時又被我千干淨淨忘掉的。

我有時會很期待忘記掉我寫過的一些作品，因為當那些漢字被寫在紙上，它就一下變得和我已經疏遠了似的，怎麼看它都已不是我的。好像它從很陌生的地方而來，它們所呈現的樣子也已不是最初的好看的樣子。也多麼期待它在時間的水里，一直顯現著它的美麗，它的能不被任何外在力量所改變的內里的對于它所描摹的一切事物表現出恆久地堅韌。听說熱愛文字的人是寂寞的，所以，我有時會天真地疑心我會和它黏黏糊糊不清不楚不愉快一生，那樣，將面對多麼長久復雜的關系啊。一個不太擅長動感情的人，乘這一本書把一些寫過的字放到了比自己心靈更大的地方，免得日久生情，讓她對自己發生盲目地自戀。

蘇寧匆匆
201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