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的法則︰文學場的生成與結構(新修訂本)

前言
序言 作為福樓拜的分析家的福樓拜
位置，放置，位移
繼承問題
必要事件
寫作權力
福樓拜的公式
附錄1．《情感教育》的梗概
附錄2．《情感教育》的四種閱讀
附錄3．《情感教育》的巴黎
第一部分 場的三種狀態
1．自主的獲得‧場出現的關鍵階段
一種結構從屬
放蕩不羈的文人與一種生活藝術的創造
與“資產者”的決裂
制定規則的波德萊爾
對遵守秩序的最初要求
一個需要創立的位置
雙重決裂
一個顛倒的經濟世界
位置與配置
福樓拜的觀點
福樓拜與“現實主義”
“好好寫平庸”
回到《情感教育》
形式化
“純粹”美學的創造
美學革命的倫理學條件
2．一種雙重結構的出現
體裁的特性
體裁的分化和場的統一
藝術與金錢
區分的辯證法
特定革命與外部變化
知識分子的創造
畫家與作家之間的交流
為了形式
3．象征財產市場
兩種經濟邏輯
兩種衰老方式
劃時代
變化的邏輯
同源性與先設和諧的作用
信仰的生產
第二部分 一種作品科學的依據
1．方法問題
一種新科學精神
文學信念與對客觀化的抵制
“原初計劃”，創始神話
忒耳西忒斯的觀點與虛假的決裂
觀點的空間
對取舍的超越
將客觀化的主體客觀化
附錄 全能知識分子與思想萬能的幻想
2．作者的觀點‧文化生產場的幾個普遍特征
權力場中的文學場
規則與界線問題
幻象與作為偶像的藝術作品
位置，配置與佔位
可能性空間
結構與變化︰內部斗爭與持久革命
反思性與“天真”
供給與需求
內部斗爭與外部承認
兩種歷史的相遇
被構造的軌跡
習性與可能性
位置與配置的辯證法
集團的形成與解散
對制度的超越
“對虛構的大逆不道的解析”
附錄 場的作用與保守主義的形式
第三部分 對理解的理解
1．純粹美學的歷史生成
本質分析與絕對幻想
歷史回想與被壓制之再現
藝術認識的歷史範疇
純粹閱讀的條件
反歷史主義的不幸
雙重歷史化
2．觀點的社會生成
意大利十五世紀文藝復興時期的觀點
超凡魅力幻想的基礎
3．一種實行的閱讀理論
一部反思的小說
閱讀的時間與時間的閱讀
從頭開始 幻想與幻象
後記 為了一種普遍法的法團主義
人名索引
概念索引

《情感教育》的一種閱讀

人們不寫自己想寫的東西。

——居斯塔夫‧福樓拜

《情感教育》這部作品雖被成千上萬次地評論過，卻無疑沒有被真正讀過，它提供了對其自身進行社會學分析所必須的一切手段︰嚴格意義上的內部閱讀所揭示的作品結構，也就是弗雷德里克的經歷發生于其中的社會空間的結構，也成為作者本人所處的社會空間的結構。

人們或許會認為，這是拋出自己問題的社會學家，讓福樓拜成了一個社會學家，順便還能提供一種福樓拜的社會學。他通過構造作品的內在結構模式意欲提供證據，似乎有可能表現為過度的科學主義，然而這個模式使重構並從根本上理解弗雷德里克及其朋友們的整個故事變得可能。但最奇怪的是，這個幾乎未被陳述的結構，卻明確存在著，而且逃過了最專注的解釋者。這就迫使人們以通常不多見的術語提出“現實主義”和文學話語的“參照對象”問題。這種話語談論（社會或心理的）世界好像等于沒有談論這一世界；這種話語只有在說了好像沒有談論這一世界的條件下才能談論這一世界，也就是對作者和讀者而言，對它所表達的東西進行否認（對弗洛伊德來說是反對）的形式下談論世界，那麼這種話語到底是什麼呢？難道不該想想這種形式是不是有可能實現對深層的和受壓抑的結構的部分回想，一句話，最注重形式探索的作家——比如福樓拜和他之後的許多人——難道沒有最終通過（社會或心理的）結構來行動，而這些結構通過他和他對誘導詞語，即“引導機制”的作用，以及對多少不透明的屏幕的作用達到客觀化？

可以說對作品的分析迫使人們設身處地地提出和檢驗這些問題，不過除此之外這種分析還應該允許利用文學話語的屬性，比如欲蓋彌彰或產生非現實化的“真實效果”的能力，與作為福樓拜的社會分析家的福樓拜一起，不慌不忙地進入對福樓拜和對文學的社會分析。

位置，放置，位移

這個“十八歲的青年，留著長發”，“剛剛通過中學畢業會考”，“他的母親給了他足夠的錢，打發他到勒阿弗爾去看一位叔叔，希望他能繼承叔叔的遺產”，這個資產階級青年想著“劇本構思，繪畫主題，未來的情感”，他的前途達到了這種程度，以致他能對敞開在他面前的全部權力和可能性以及通向它們的道路一覽無余。從雙重意義上來看，弗雷德里克‧莫羅是一個不確定的，或更確切地說，決心在客觀和主觀上不確定的存在。他的年金收入條件能保證他自由自在地生活，但他卻因為自己投資的變化，而受制于人，甚至在情感上也是如此，盡管他表面上是情感的主宰。投資的變化確定了他的選擇的連續方向。

他有時表現出的對資產階級抱負的冷漠，是他對阿爾努太太愛情夢想的一種副產品，是其不確定性的一種想像的基礎。“我在世界上有什麼可做的？別人竭盡全力追求財富、名聲、權力！我，我沒有社會地位，您是我唯一的事業，我的全部財富，我的生活、我的思想目標和中心。”至于他間或表達的藝術興趣，並不那麼穩定可靠，無法為一個確實能夠違背一般抱負的更高抱負提供一個支持點︰他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想的是一個劇本的構思和若干繪畫主題”，在別的時候，“夢想著交響曲”，“想畫畫”和做詩，一天他開始“寫一部題為《西爾維奧，漁夫之子》的小說”，他跟阿爾努太太成了小說人物；然後他“租了一架鋼琴並創作德國圓舞曲”，接著就轉向繪畫，繪畫使他接近阿爾努太太，最後回到了寫作抱負，這次寫《文藝復興史》。

弗雷德里克的全部生活，就像小說的整個空間一樣，圍繞著由阿爾努家和唐布羅斯家代表的兩極構成︰一邊是“藝術與政治”，另一邊是“政治與商業”。在兩個空間的交叉點上，至少在起點上，也就是說在1848年革命之前，除了弗雷德里克之外，只有烏德里老爹以鄰居的名義被阿爾努家邀請做客。標志性人物，尤其是阿爾努和唐布羅斯，起到了符號的作用，這些符號負責指示和表現社會空間的確切位置。這不是蒂博代認為的拉布呂耶爾式的“性格”，而是一個社會位置的符號。（寫作活動因此創立了一個充滿意味深長的細節的空間，這個空間由此變得比原始狀態更有意義，正如它提交分析的許多相關跡象所證明的。比如，不同的招待會和聚會全都被主人提供的酒賦予了不同的含義，從德洛里耶的啤酒到唐布羅斯的“波爾多名酒”，中間還有阿爾努的“奇特的酒”，利普福羅里酒和托卡依葡萄燒酒，以及羅莎奈特的香檳酒。

因此，我們可以依靠福樓拜大量提供的跡象，以及諸如招待會、晚會和朋友聚會這類自行遴選的社會交往限定的不同“網絡”，標出位置，構建《情感教育》的社會空間（參見以下解釋）。

在阿爾努家舉行的三次晚餐會上，除了工藝社的常客于索內、佩爾蘭、勒冉巴之外，還有另外幾個客人，首先是瓦特納茲小姐，其次是兩位畫家迪特邁爾和布里厄這，作曲家羅森瓦爾德，漫畫家松巴茲，“神秘主義者”拉瓦里亞斯（出現了兩次），最後是偶爾的訪客——肖像畫家安特諾爾‧布雷夫，詩人泰奧菲爾‧洛里斯，雕塑家鳥爾達，畫家皮埃爾一保爾‧曼修斯（在這些人中，還得加上在某個晚餐會上的律師勒福舍先生，于索內的兩個藝術批評家朋友，以及一個紙商和鳥德里老爹）。

相反，唐布羅斯家的前兩次招待會‘與後來的招待會被1848年革命隔開，這些招待會接待的人除了從屬性上確定的人物之外，還有一位前任部長，一個大教區的神甫，兩位高級官員，“地產業主”，以及藝術、科學和政治方面的名流（“偉大的M．A．，著名的B．，深不可測的C．，口若懸河的Z．，無法比擬的Y．，左派核心的老吹鼓手，右派的勇士，中間派的城堡指揮官”），外交家保歲‧德‧格雷蒙維爾，工業家菲米雄，省長夫人拉爾西魯瓦夫人，德‧蒙特勒伊公爵夫人，德‧諾南古爾先生，最後，除了弗雷德里克，還有馬爾蒂儂、西齊、羅克先生和他的女兒。1848年後，在唐布羅斯家還可見到阿爾努夫婦，轉向的于索內和佩爾蘭，最後還有德洛里耶，弗雷德里克介紹他為唐布羅斯先生做事。

羅莎奈特舉行了兩次招待會，一次在她與阿爾努有私情的時候，另一次是在小說的末尾，當她計劃嫁給弗雷德里克的時候，在這里人們可遇到一些女演員，以及男演員德爾瑪，還有瓦特納茲小姐，弗雷德里克和他的某些朋友——佩爾蘭、于索內、阿爾努、西齊，最後是德‧帕拉佐伯爵和在唐布羅斯家遇到的人物——保爾‧德‧格雷蒙維爾、菲米雄、德‧諾南古爾先生和德‧拉爾西魯瓦先生，還有經常出入唐布羅斯夫人沙龍的拉爾西魯瓦夫人。

西齊的客人（包括也出現在羅莎奈特家里的德‧科曼先生）除了他的家庭教師和弗雷德里克，全都是貴族。

在弗雷德里克的晚餐會上，總會見到德洛里耶，他由塞內加爾、迪薩爾迪耶、佩爾蘭、于索內、西齊、勒冉巴和馬爾蒂儂陪同（後兩個人沒出現在最後一次晚餐會上）。

最後，迪薩爾迪耶召集了弗雷德里克和他的小資產階級朋友，德洛里耶、塞內加爾，以及一個建築師，一個藥荊師，一個酒類推銷員和一個保險推銷員。

唐布羅斯一家標志著政治和經濟權力的一極，他們一上來就成了政治和愛情野心的最高目標（“一個百萬富翁，想想吧！你要想辦法取悅于他，還有他的夫人”）。他們的沙龍接待“投身生活”，也就是經商的“男男女女”。在1848年之前沙龍完全排除藝術家和記者。沙龍的談話是嚴肅的、乏味的、保守的︰有人說在法國不可能實現共和；有人想禁止記者發言；有人想搞地方分權，把城市的超負荷轉移到鄉下去；有人譴責“下層階級”的罪惡和欲求；有人談論政治、競選、改良和反改良；有人對藝術家抱有偏見。沙龍充塞著藝術品。端上來的是最稀罕的菜肴，鯛、 子、螯蝦，佐之以美酒，用的是最漂亮的銀餐具。晚餐後，男人站著談他們的事，女人們其實就是坐著。

對立的一極並不是偉大的藝術家（無論革命的藝術家抑或地位穩固的藝術家），而是畫商阿爾努，因此，他是藝術空間中金錢和商業的代表。福樓拜在他的筆記本上寫得清清楚楚︰莫羅先生（阿爾努最初的名字）首先是一個“藝術工業家”，然後才是一個“純粹的工業家”。這里的措辭是為了既通過他的職業又通過他的報紙名稱《工藝報》表示一種雙重否定，這種雙重否定存在于這個像弗雷德里克一樣雙重的、猶豫不定的因而注定要破產的人的公式中。《工藝報》是“對立面親密攜手的中立區”，是“混雜的機構”，它為佔據對立位置的藝術家、“社會藝術”的支持者、“為藝術而藝術”的支持者或得到資產階級公眾認可的作家，提供了一個會面的場所。這里的言論自由，也就是自甘言語猥褻（“弗雷德里克對這些人的厚顏無恥感到吃驚”），且總是自相矛盾；這里舉止“粗魯”，但也不反對“矯揉造作”。他們在這里吃異國風情的菜肴並在這里喝“奇異的酒”。他們在這里為了美學或政治理論爭得不可開交。他們在這里站在左派一邊，更確切地說是站在共和一邊，像阿爾努本人一樣，甚至站在社會主義一邊。但是《工藝報》還是一個能夠在經濟上剝削藝術家勞動的藝術產業，因為它是控制作家和藝術家生產的一個認可機構。

阿爾努在某種方式上，注定要完成藝術商人的功能，他只有通過藝術與金錢之間的一種永久的雙重游戲掩蓋真相，也就是掩蓋剝削，才能取得事業的成功。這個兩面派，“結合了唯利是圖和天真純樸”，斤斤計較的吝嗇和“大肆揮霍”（在阿爾努太太的意義上，也在羅莎奈特的意義上），也就是說怪誕和慷慨，還有輕率和失禮。他至少在一段時間內，兼得對他有利的兩種對立邏輯的好處，一方面是只承認象征利益的非功利的藝術的邏輯，另一方面是商業的邏輯︰他的兩面性比一切口是心非都更深不可測，使他有可能讓藝術家被他們自己的游戲即非功利、信任、慷慨和友情的游戲欺騙（“阿爾努喜歡他——佩爾蘭——但照樣剝削他”），由此給他們留下最好的部分，也就是他們自己稱為“榮譽”的單純象征利益，從而把從他們的勞動中抽取的物質利益留給自己。他是那些理應拒絕承認他們的物質利益（否則就會認識到其物質利益）的人中間的生意人和商人，對藝術蒙，他注定要表現為一個資產者，而對資產者，他注定要表現為一個宅術家。

羅莎奈特的沙龍所代表的“半上流社會”介于放蕩不羈的文人與“上流社會”中間，匯集了來自兩個對立空間的人︰“妓女的沙龍（其重要性從這時候開始）是一個中立的區域，不同階層的股東們在這里踫面”。這個中間的、有點可疑的世界，由“自由女性”主宰，因此能夠徹底完成直接的統治者即“資產者”和被統治的統治者即藝術家之間的調停人的功能（“資產者”的合法妻子——作為女人——在統治者中間是被統治者，她也以另一種方式利用她的沙龍完成了這個功能）。這些高級“妓女”，乃至藝妓，如舞蹈演員和演員，或（一半受人供養、一半是文人的）瓦特納茲，通常出身于“下層階級”。她們靠人供養才獲得“自由”，並以她們的幻想和怪誕制造自由放縱（她們與放蕩不羈的文人甚至更合法的作家之間的同源性是驚人的，後者如福樓拜和波德萊爾，也在思考他們的功能與“娟妓”的功能之間的關系）。在她們那里一切都允許，而在別處是不可思議的，即便在阿爾努家，更不用提唐布羅斯夫人的沙龍了︰言行的不恰當，同音異義詞的文字游戲，大話，“信以為真的謊言，不可能的論點，行為的越軌”（“有人從遠處拋來一只橙子，一個瓶塞；有人離開座位跟某個人聊天”）。這個“適于尋歡作樂的環境”，兼有兩個對立世界的好處，保留一個世界的自由和另一個世界的奢華，卻沒有它們的欠缺，因為一些人在這里放下了他們被迫的禁欲主義，而另外一些人摘下了他們的道德面具。正是在“一個小小的家庭宴會上”，如于索內所嘲諷的，“妓女們”迎合藝術家；有時她們能從中招募自己的心上人（這里的德爾瑪），以及尋找供養她們的資產者（這里的烏德里）；在這種亂七八糟的家庭聚會中，金錢與理性的暖昧關系用來維護心靈的關系，但這類聚會依舊受到它所否定的東西支配，如同鬼神彌撒一樣︰所有資產階級法則和道德都被從這里驅除出去，除了對金錢的尊崇，而金錢就像道德一樣，會阻礙愛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