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波洛奈茲舞曲

聞悉上海音樂出版社將出版由肖邦研究權威艾凱爾編訂的波蘭國家版《肖邦鋼琴作品全集》，甚感欣慰！從此，中國讀者終於有幸撥開重重迷霧，正本清源，領略肖邦作品的真實面貌，並切實體會肖邦音樂的風格特色。

長期以來，對肖邦作品版本的考證是一個復雜的問題。其原因有二:一是肖邦的作品在世界各地擁有多個版本，即便是最值得信賴的手稿版，也同時擁有英國、法國、德國等多個版本，而各個版本又不盡相同，要確定哪個版本最為「准確」並非易事；二是肖邦本人經常對手稿進行修改，甚至上課時亦在其學生用譜上作大量改動。雖然這種帶有「即興」性質的創作符合他作為「鋼琴詩人」的美譽，但卻為後人試圖接近肖邦的原來意圖造成了困難。

肖邦作為一名近乎「家喻戶曉」的作曲家和鋼琴家，其作品被成千上萬的演奏者廣泛演奏和研究。這些演奏者和研究者對音樂的詮釋亦千差萬別，其中也不乏成功的詮釋者，如科爾托，而更多的卻是肆意的歪曲。19世紀後期曾有一種風潮：演奏者假借「二度創作」之名，隨意改動原作者的作品，甚至走向以演釋者為中心的、更為「自我」的極端。肖邦的作品便是這種風潮的頭號犧牲品。他的作品經常被一些不負責任的演奏家演釋得虛弱哀婉、無病呻吟，甚至過於陰柔，陽剛不足。事實上，肖邦並非一般意義上膚淺的「沙龍明星」，他的作品具有相當的深度和力度，其內在張力和邏輯性非泛泛之輩可比。二次大戰之後興起的另一種學院派風格，用過度理性的學術思維判斷其作品，並任意對和聲、分句、踏板進行修改。例如在著名的前奏曲（Op.28）第4首中，有的「學院派」編訂者把第2—3小節左手的降E改為升D，以為只有這樣才符合調性理論，即E和聲小調的第七級音是升D，但事實上這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肖邦是把左手大拇指彈奏的這一連串音當作一個級進下行的聲部，即E—D。雖然降E與升D在鋼琴上彈奏的是相同的音，但對於一個敏感的演奏者來說，這是完全不同的音響效果和情感表達。肖邦對踏板的處理也相當細膩，他並非只把踏板當作擴大音量的工具，而是能在畫布上渲染出各種漸變色的奇妙畫筆，因此往往需要經過反復揣摩。例如在前奏曲（Op.28）第16首中，一開始肖邦把這首作品的踏板處理成半小節一個踏板，後來可能認為不能完全表達本曲急風驟雨般的情緒，因此改為長踏板（在手稿影印件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個刪改過程），雖然不及原來的踏板用法那樣清晰，但這種稍嫌渾濁的音響更具有「風雨欲來」的震撼力。可惜直至如今，多數演奏家仍然使用著已被肖邦本人廢棄的踏板用法。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如若放任這種風潮肆意發展，我們最終將失去肖邦和他偉大的音樂！因此，去偽存真，還肖邦作品以原貌，已成為越來越多演奏者和研究者的共識和追求。

波蘭國家版《肖邦鋼琴作品全集》的編訂者艾凱爾是當今世界上最好的肖邦研究權威，這一點毫無疑問。我當年參加「肖邦國際鋼琴比賽」時，他已經是非常知名的學者了。我們之間的交流和友情長達半世紀。我認為，艾凱爾是一位學識淵博、作風嚴謹、趣味獨到的學者。他在肖邦研究領域的成就首先得益於他所擁有的一手資料。他掌握了幾乎所有的版本，包括公開出版的作品集、手稿、學生用譜及一切有關於肖邦的文獻。他用他那百科全書式的頭腦，對各種線索進行推導和比較，加之他極富修養的個人趣味，才從中甄選出最符合肖邦原意的一種可能，並把其他的可能用文字和譜例加以注釋，提供詳盡的線索，使讀者了解其來龍去脈，從不自作主張、強加於人。例如在前奏曲（Op.28）第16首中，第20—21小節的踏板記號為艾凱爾所加，並不代表肖拜的願意，因此艾凱爾用括號加以區別，其嚴謹的治學態度可見一斑。所以，我認為艾凱爾編訂的版本是最接近於肖郟原作風貌的。

版本學的研究在世界藝術領域的地位越來越重要。作為一個富有修養的演奏者更應區分版本的好壞，因為這可能直接影響到對音樂的理解和詮釋。但我們並不能否認「二度創作」的重要性，而是要在正確的基礎上賦予「紙面上的」音樂以生命，筐其更趨完美。這一點希望能與廣大讀者共勉。目前，多數世界性的國際鋼琴比賽，包括聲名遠揚的「肖邦國際鋼琴比賽」均推薦采用艾凱爾編訂的版本，而新近成立的「波蘭肖邦學會」也旨在大力推廣它。此時，上海音樂出版社與波蘭近乎同步出版這套新版本，無疑為中國讀者做了件好事、大事。我熱切盼望波蘭國家版《肖邦鋼琴作品全集》盡快與廣大讀者見面，這必將是肖邦作品愛好者的饕餮盛宴！

傅聰
2006年3月28日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