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異之美︰伊里加蕾的女性主義理論研究

序言
第一章 性別之探索——伊里加蕾的理論軌跡
第一節 學術歷程
第二節 理論沿革
第三節 思想因緣
第二章 性別之差異——伊里加蕾的女性觀
第四節 性別差異的倫理模式
第五節 母女紐帶與女性譜系
第六節 男女平等的和諧未來
第三章 性別的文本——批評實踐中的伊里加蕾
第七節 西方現代戲劇中遭遇放逐的恐怖母親群像
第八節 奧尼爾劇作《月照不幸人》中的邊緣母親
第九節 品特劇作《回家》中露絲的多重文化身份
第四章 永遠的性別——伊里加蕾的理論旨歸
第十節 對西方哲學話語的戲擬
第十一節 對西方女性主義的傳承
第十二節 中國的本土譯介與影響余論
參考文獻
附錄1 伊里加蕾論著目錄
附錄2 伊里加蕾批評論著目錄
附錄3 伊里加蕾經典語錄
附錄4 伊里加蕾訪談
後記

本課題研究的是法國女性主義哲學家露絲‧伊里加蕾（Luce Irigaray）的女性主義理論。

倫敦大學法國現代思想史教授瑪格麗特‧惠特福德（Margaret Whitford）在其研究著作中曾經從女性主義和哲學兩個維度考察伊里加蕾的理論，認為她的理論是“女性的哲學”（philosophy in the fem-mnine）。這樣的考察觀照了伊里加蕾理論的兩個層面:女性主義、哲學。作為女性主義的伊里加蕾理論，書寫並張揚著被男性文化抹煞的女性意識和女性欲望，因此激起男權社會的不滿和男權體制的排斥；與此同時，伊里加蕾提倡性別差異以及尊重性別差異基礎上的性別平等，在先前提倡性別平等的眾多女性主義者看來，這分明是在迎合精神分析建構的、以男性生理特征決定意義的男權秩序，因此，伊氏理論在女性主義內部也引發了爭議。而作為哲學的伊氏理論，顛覆西方哲學話語的立場和姿態在西方哲學史中獨樹一幟。人們常說:“女性最被拒絕做的事情就是哲學。”（“The thing most refused to a woman is to do philosophy．”）作為女性參與哲學話語的建構，這一舉動本身的政治意義已經遠遠超越了研究者對其學說內容的爭論。

一、西方女性主義

“女性主義”（feminism），這是迄今最為復雜的術語之一。這主要是由于其內涵在過去的一個世紀中不斷變化，漢語譯文從最初使用的“女權主義”到現在更為常用的“女性主義”，就清晰地體現了這一變化:如果說早期的feminism主要表達了女性爭取各種政治權利的訴求，後來的feminism則更關注身為女性的獨特心理狀態以及作為女性的生活現實。根據維基百科，“女性主義”這一術語“可以用來描述政治、文化或經濟運動，其目的在于為女性贏得更多的權利和更多的法律保護。女性主義也包括與性別差異問題相關的政治和社會學理論以及哲學思想……”這一術語攜帶的理念可以追溯到18世紀，甚至回溯到歐洲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思潮中的“人人平等”的理念，但這一術語的運用首先出現在19世紀80年代的法國，《牛津英語辭典》于1894年收錄該詞。

女性主義理論的發展同女性主義運動密不可分。一般認為，女性主義運動經歷了三次浪潮:第一次浪潮從19世紀下半葉到20世紀初年，以女性爭取選舉權的運動為主要標志；第二次浪潮從20世紀60年代延續到80年代，女性主要探究性別不平等的體制原因，並力求書寫未被男性文化記錄的女性文化；第三次浪潮出現在20世紀90年代之後，女性主義者致力于女性文化的理論建構，關注女性主義內部的多元文化身份和性別的多元特征。

從歷史發生學角度看，伊里加蕾早期的女性主義理論可以納入女性主義第二次浪潮階段，但她很快成為主導第三次浪潮理論趨勢的代表人物之一，並引領著女性主義的未來發展。同其他女性主義理論一樣，伊氏理論有其獨特的政治、歷史、文化生發語境，這樣的紐帶使伊氏理論帶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和現實基礎。她揭露女性社會地位低下的體制原因，把性別不平等的根源追溯到父權社會和以男性利益為先導的男性秩序，與此同時，她也定義女性性征．書寫女性欲望，致力于在理論上建構“女性的文化”。

從地緣學角度看，學界通常把西方女性主義分為英美女性主義和法國女性主義兩大流派，這一劃分源自第二次浪潮中女性主義兩大陣營對女性訴求的不同闡述以及迥異的理論生發基礎。人們通常認為，英美女性主義理論采取實證的研究方法，關注女性現實生活，描述女性作品的獨特特征，書寫女性文學史，從而建立女性文化。法國女性主義采取理論建構的方式，從哲學和形而上學層面探討作品的性別特征以及女性文化的理論基礎，試圖在理論層面為女性文化的建立奠定思想基礎。如果依據這樣的劃分，伊里加蕾毫無疑問屬于法國女性主義範疇，她同西克蘇（Helene Cixous）、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起成為法國女性主義的三駕馬車（the holy trinity）。但這樣的劃分對研究者有很大的誤導。根據《當代文學理論導讀》（A Reader’s Guide to Contemporary Literary Theory）一書著者的觀點，至少有如下四點理由說明這樣的劃分不盡科學:其一，這一劃分明顯帶有國家概念，但是一些英美女性主義理論家的觀點可能更應該歸為法國女性主義理論範疇，而三位法國女性主義理論家雖然都用法語寫作，但也沒有一位出生在法國。對女性主義理論的劃分更應該注重其知識傳統，而不是產生的地理位置和國別歸屬。其二，這一劃分似乎有排除世界其他國家女性主義的嫌疑，新西蘭、澳大利亞是否能被歸入英美女性主義，第三世界女性主義的立場如何，目前的劃分顯然沒有關注到。其三，這一劃分采取的是簡單的二元對立立場，完全忽視了英美女性主義和法國女性主義內部的不同女性主義運動和多元女性主義主張。其四，這一劃分掩蓋了兩者的相似之處，無論是英美女性主義還是法國女性主義，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追求:建立女性文化。波爾比（Rachel Bowlby）也認為這樣的分類不科學。她觀察到，盡管人們明白法國女性主義和英美女性主義的說法不甚恰當，但還是把它們簡單化為相互對立的兩種批評模式:前者關注過程，重視文本，開發理論，采納（後）現代主義方法；後者關注靜態，重視主題，開發實用性，采納現實主義方法。把法國女性主義對立于英美女性主義的傾向沒有充足的學理依據，但人們仍然持續使用這樣的說法，“法國女性主義理論”甚至出現在一些高等院校設置的研究生教學計劃中，這反映出人們對兩者的認識過于簡單化。蒂娜‧錢特（Tina Chanter）認為，“法國女性主義”這一命名有誤。她在解釋人們明知道有誤卻執意堅持使用這一命名的原因時，曾詢問:對于英美女性主義者來說，以伊里加蕾為代表的法國女性主義理論是否真的像是“外來物”？她清楚地知道這兩個術語內部包含多樣的女性主義主張，持續使用這樣的劃分除了為研究的方便，一還說明兩者在文化、政治、思想上確實歸屬兩個不同的傳統。

研究者大多對女性主義內部的多元化擁有共識，對于女性主義的研究也呈現多元化特點。前文提到的《當代文學理論導讀》的著者就認為:

在過去25年左右的時間里，女性主義批評理論最為卓越地意味著矛盾、互換和爭論。的確，女性主義批評理論以一系列創造性對立——批判與反批判——為基礎，永恆並創新地處于流動狀態:挑戰、顛覆並拓展其他（男性）理論，也挑戰、顛覆並拓展自己內部的立場和訴求。

女性主義理論內部的變化和多元態勢，使女性主叉同其他任何一種理論流派有所區別:它不再擁有唯一一種理論模式和闡釋方式，消解了“宏大敘事”（grand narrative）的經典理論話語，轉而同階級、種族、民族、非異性戀等文化身份相結合，生發出許多“微小書寫”（petits recits），更緊密地植根于某一文化或地域。女性主義這一開放、動態、多元的特征使“女性主義”變成復數（feminisms）。由休姆（Maggie Humm）編輯的《女性主義理論詞典》（The Dictionary of Feminist Theory）同時收入“feminism”和“feminisms”兩個詞。前者用來概括統稱主張女性優越的理念，而後者用來描述女性主義內部對于女性受壓迫原因、機制的不同分析方法，以及女性主義研究者因文化背景不同而形成的不同女性主義主張。

伊里加蕾的女性主義理論在女性主義內部得到的評價相互矛盾。一些理論家認為，伊里加蕾的理論為性別平等的未來開闢了新的理論空間，但也有人不能理解伊里加蕾對性別差異的提倡。在持唯物論的女性主義者看來，性別差異是父權體制的產物，女性應該為消滅它而奮斗，這是同父權秩序做斗爭的一部分，只有消滅了性別差異才能消滅性別歧視。由于認為性別差異的主張違背女性主義的最終追求，一些理論家質疑伊里加蕾定義女性性征的努力，托瑞‧莫伊（Toril Moi）就曾說，伊里加蕾從試圖定義“女性”起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林恩‧西格爾（Lynne Segal）也認為，伊里加蕾的著作強化了基于男女兩性基本生理差別的傳統性別意識。針對伊里加蕾本質主義立場的爭論，直到“策略性本質主義”說法的提出才逐漸減弱。總體說來，隨著伊里加蕾著述的增加，人們對伊里加蕾的積極評價越來越多。戴安娜‧法斯（Diana Fuss）說:

伊里加蕾提出了一個女性主義政治，期待這一政治能在兩個層面發生效力:其一，這是一個“全球”政治，能夠解決女性普遍面對的受壓迫問題；其二，這也是一個“地方”政治，能夠照顧到每一一位女性具體情況的特殊性和復雜性。

為讓女性主義政治在這兩個層面同時發生效力，女性必須建立新型的組織系統，謀求新的斗爭和挑戰形式。作為女性主義傳統重要組成部分的伊氏理論，推翻了先前女性主義者在追求性別平等時對女性特質的壓抑，為女性解放開闢了新的道路。

二、西方哲學傳統

西方哲學傳統主要指對于西方文明所作的哲學思考，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期。當時的philosophia一詞結合了“熱愛”和“智慧”兩個部分，從此“哲學”承載著人們“對于智慧的熱愛”。“西方”的概念加到“哲學”之上，作為有特定政治地理含義和劃分界限的專門術語，則是在19世紀以後的事。一般來講，所謂的“西方哲學”包括起源于歐洲的希臘 羅馬文化和猶太基督文化。根據羅素（Bertrand Russell）在《西方哲學史》（A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 And Its Connec-tion with Political and Social Circumstances 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Present Day，1945）中的劃分，西方哲學史的發展可以分為古代哲學、宗教哲學和現代哲學三個階段。其中古代哲學包括以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為核心，以及他們之前和之後的古代哲學思想家；宗教哲學包括同猶太教、伊斯蘭教和基督教有關的哲學家，從公元紀元開始到13世紀；現代哲學指歐洲文藝復興到20世紀中葉的哲學流派，包括馬基雅弗利、伊拉斯謨、莫爾、培根等代表的提倡人文精神的文藝復興時期的哲學家，主張身體與精神對立的笛卡爾，重邏輯和理性的斯賓諾莎，啟蒙哲學家盧梭，唯心主義的康德、黑格爾、叔本華，以及存在主義的先趨尼采，唯物主義的馬克思、實用主義的杜威、認識論的柏格森等理論家。這樣一個羅列和回顧展現了西方哲學在20世紀上半葉呈現的多元景觀。及至20世紀下半葉，隨著冷戰的結束和解構主義理論的興起，西方哲學的多元面貌更為突出。

作為哲學家，伊里加蕾仍然處于西方哲學傳統之中，她自己也認為“在理論上的聯系……更多的是同西方的哲學傳統”。她繼承了西方哲學傳統中精神分析視角和唯物主義的歷史觀，從女性的生理特征以及心理特征論述女性的從屬社會地位。她審視西方哲學傳統的基礎和前提，探索這一基礎和前提如何導致了性別不平等。她批判性地繼承康德、黑格爾、海德格爾、尼采等理論家的學說，對主體、欲望、存在、死亡等哲學元命題給與重新定義和闡釋。不同于哲學前輩的是，伊里加蕾以女性的身份介入以男性為特征的哲學傳統，質疑以男性特權為核心價值的西方哲學傳統，批判西方哲學話語對女性的消音，譴責父權體制對女性的邊緣化，“通過著重揭示迄今為止哲學尚未能包容的部分，來重新定義哲學的視域”。作為女性參與哲學話語的建構，這是伊里加蕾的出發點，也帶有鮮明的女性主義立場。她曾說，“我認為，要建立女性的理論，男性足矣”。話語中隱含的仍然是針對不夠寬容的男性所持有的批判。“女性言說並非言說女性，這並不是創建一個女性是客體還是主體的話語問題”。伊里加蕾所做的是揭示父權體制的基礎，揭示西方哲學體系的偏頗，尤其是展現父權體制基于男性特權的運作方式，從而在公認為具有普遍性和理性的西方哲學話語中，為女性謀求一席之地。

勒‧德沃夫（Michele Le Doeuff）指出，哲學通過排他的方式建構，尤其是排除女性的存在。在這個意義上講，伊里加蕾對西方哲學話語的參與本身就對西方哲學傳統構成了挑戰。如果說伊里加蕾的理論也有排他性的建構，那麼，她排斥的則是關于生產和經濟關系利益的現代政治，因為這一政治模糊了象征關系和交換關系，忽略了女性的利益。所以，她呼吁女性要“用經濟術語和象征術語解釋所處境況和狀態”。

伊里加蕾致力于為人類尋找一個更為公正、真實和幸福的未來，通過想象兩性之間對差異的尊重，這一未來變得可能。兩個主體之間的關系是一種新型的兩性關系，既不會摧毀二者的主體，也不會摧毀性別政治。因此，對于性別化差異（sexuate difference）的關注不僅是一個公民社會的基礎，也是所有人類社區運作的保障。伊里加蕾致力于社會和文化的改變，她主張重新思考文化的構成，努力建構一個尊重性別差異的平等，一個擁有性別主體的文化，她認為這是她的基本工作。伊里加蕾認為，要實現性別平等，徹底改變女性的社會地位和生存狀況，不應該弱化性剮差異，而應該建立一個強大的女性象征體系，用以再現性別差異中原本被他者化的女性一方。這樣的政治立場使伊里加蕾擺脫了許多女性主義理論家一直所處的被動的反擊地位，而以建設者的姿態開拓性地同男性交鋒，積極建構女性文化，以贏得男性對女性特質的注目和尊重。性別特質，這關系到人的基本生存的本質，關系到女性（也是男性）的生存現狀，也因此是哲學的重要命題之一。

三、本書的結構與方法

本書遵循的是歷史發生學的研究方法，全書共分四章。

第一章追溯伊里加蕾的學術軌跡。通過回顧伊里加蕾的學術歷程和理論發展，梳理女性主義理論同精神分析學說和西方哲學話語的學理因緣，作者期待讀者理解伊里加蕾學說的思想史背景。

第二章評述伊里加蕾的女性主義理論。作者聚焦伊氏理論中性別差異的倫理模式、母女紐帶與女性譜系問題以及對男女平等的和諧未來的構想，詳細評述伊氏理論的差異美學。

第三章觀看批評實踐巾的伊里加蕾。作者運用伊里加蕾的女性主義理論和性別關系理論解讀文學文本，以考察伊氏理論對文學作品的闡釋能力，擴展讀者對經典文學文本的理解。

第四章定位伊里加蕾的理論建樹。作者把伊氏理論放置在西方哲學話語和西方女性主義兩個傳統中，考察伊里加蕾的獨特理論貢獻，並分析伊里加蕾隨西方女性主義理論被譯介到中國後所產生的跨文化、跨語境的學術影響。

本書的研究理路是學界習慣沿用的。從理論的生發話境到理論本身的細讀，再到批評實踐中的運用，最後在理論坐標中加以定位。作者認為這是一個扎實有效的研究理路。書末的附錄包括伊里加蕾論著目錄和伊里加蕾批評論著目錄，為研究者提供了目前伊里加蕾的研究概貌，研究者可以根據自己的研究興趣選擇繼續深入研讀。附錄中英文對照的伊里加蕾經典語錄選取了伊里加蕾著作中最有代表性的觀點，依照主題分為三類，方便研究者引用:女性身體、女性性征和性別差異；女性話語、母女紐帶和女性譜系；女性主體、女性解放和男女平等。附錄最後是本書作者對伊里加蕾所作的筆談。筆談歷經數次通信而得以完成，期待讀者能夠對當代西方女性主義的發展、伊里加蕾理論中的一些關鍵術語以及其他相關問題獲得一些補充了解。

1982年9月21日，伊里加蕾在鹿特丹伊拉斯謨大學做演講時說:“性別差異問題即使不是我們這個時代唯一炙熱的問題，也是最為重要的問題之一。”她進一步解釋說:“海德格爾認為，每一個時代都有一個問題需要徹底思考，而且是唯一的一個問題。性別差異也許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問題，如果對這一問題進行了徹底思考，我們就可以得到思想上的拯救”。伊里加蕾對性別問題所做的思考使她成為當夸最為重要的女性主義哲學家，對于她提出的性別差異的核心價值所做的研究將有助于了解我們這一時代，從而為解決生存危機和思想困惑尋找一條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