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這一冊苦水先生之書信集,思緒萬千。要把我所要說的話大略梳整一下,那也得一部專著,此時此刻,寫此短序,焉能盡其萬一,而且我提起筆來也不知該從哪一點、哪一面談起為是。一句話.我的回憶和感想內容既繁復又零亂。
我從1941年之年底冒昧寫信給先生,因不知地址,只好把信寄到輔仁大學,沒想到次年之春便接到了先生的復函。從此以後直到先生謝世,除去政治運動和先生患病等特殊緣故之外,我和先生的通訊未嘗停斷,每接先生一封賜函,皆如獲珍寶。經過“浩劫”,許多名流大儒的手札,如涵芬樓主人張元濟,如巾西貫通文史大師錢鐘書諸位先生的賜函手跡皆遭散佚,唯獨苦水先生的這一批珍札奇跡般地保全下來,此中似有天意,非偶然也。我所謂天意,大略如佛家所言,冥冥之中自有因緣,似不可解而實以歷史條件之所安排也,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古人嘗雲︰求師難,尋徒也不易。先生把平生一大部分時間心血花費在了給我寫這樣的信札,可以說明先牛門牆桃李遍天下,確更無第二人能得到先生這般的賜予,這是第一層。
接著我就又想,先生寫給我的這些珍札,說是為了我個人,自然不差,然而這批珍貴文獻的真正價值卻遠遠超越了我們師生二人之間的種種情緣和文學藝術,乃至中華大文化的多個方面的相互啟發討論。這一點,如果是我個人有意的夸大,那自然是我的言過其實,但我總認為早晚會有具眼有識之士會認可我的那種估量。今天的讀者也許很難想象產生這批書札往還的時候的真情實況,我們師生二人的國境、家境、物境、心境,都是什麼樣的?那恐怕也同後人讀“二十四史”那樣陌生而新奇,甚至不敢置信了。
1942年年底,我給先生寄去一信致以問候,不久先生就寫賜五首絕句來,其末一首雲︰
抱得朱弦未肯彈,一天霜月滿闌干。憐君獨向寒窗底,卻注蟲魚至夜闌。
至今每一讀涌,還是萬感中來。
我得到羨季師賦五絕句相贈,感慰難名,亦用五章報之,其中二首雲︰
一回書至百回看,冉冉風煙歲已寒。除卻贈詩才幾字,若行讀不到衰殘。
謀生最好是吟詩(師句),詩里真心幾個知。曠代更無鄭箋手,飛卿終古枉填詞。(時方作溫庭筠菩薩蠻注)
我“注蟲魚”的深夜是什麼照明的工具?就是一盞小油燈,古雲“一燈如豆”,真實不虛,那點微弱的燈光只有黃豆大小,而我伏身在一張炕桌上,寫那細如蠅頭的小字。有一回,父親見我還未休息,進屋來見我那種情景,只說了一句話︰“你這麼寫,不就把眼弄壞了嗎?”說完感嘆而去。回想起來,我那時不是不知愛惜目力,而是無從愛惜日力——以至今日我的雙目壞到如此地步而為先生的遺札寫這樣拙陋的序言,除了我的文化水平之外,我的眼楮也與我的心靈一樣,說是萬感中來,自問這種言辭與一般常見的陳言套語是沒有上述時代經歷的人能夠容易體會的。
先生書札中所涉諸般學問豐富精彩不可勝言,本應隨我管見,略加講疏,惜乎衰殘年邁,目不見字,手不成書,謹能以此數行蕪詞表我微悃,心所難安,復何待言,幸方家讀者諒而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