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想天開︰蔡國強與農民達芬奇

[序言] 說說我和《農民達芬奇》……蔡國強
[現場]
尋訪農民達芬奇
01 吳玉祿
02 陶相禮
03 杜文達
04 王強
05 曹正書
06 李玉明
07 熊天華
08 徐斌
09 吳書仔
[訪談]
蔡國強︰我在做什麼
[附錄1]
尋訪農民發明家下鄉日記
[附錄2]
中國農民生生不息的好奇心……張鳴
我們的夢想能飛多高？……盧躍剛
[後記]
今年的油菜花和往年多麼不同

說說我和《農民達芬奇》 蔡國強

進入21世紀以後，就經常看到關于農民發明的報道。剛開始只是感覺好玩，後來在2004年底，我看到湖北農民李玉明制作的霞光1號潛水艇圖片，被天趣的造型所感動，于是開始和他聯系，到2005年2月就收藏了這個潛水艇，這是我農戌創造物收藏的第一號。同年6月，我擔任威尼斯雙年展中國館的策展人，藝術家孫原和彭禹提出了邀詰農民杜文達到咸尼斯煨出飛碟的想法，我相當支持，《農民達芬奇》這個展覽，應該說與當年的威尼斯雙年展中國館有某種聯系。多年來持續收藏農民創造物，我一直在等待一個機會，能夠做一個完整的呈現，同時也借助這個計劃，討論中國個體農民的創造性、中國農民對現代化的貢獻，以及農民的現實處境等蒞會議題。2010年，深具博物館歷史的上海外灘美術館重新建置，邀請我做開館展，又恰逢上海世博會期問，對我來說是一個很理想的機會。以世博會起源的主旨——追求美好生活，展現人類發明創造——為背景，同時也給子眾多高端國家館和企業館的世博會另外一個視點。中國社會正為從“中國制造”轉變為“中國創造”的身份而焦慮，正是改革開放以來，幾億農民的付出，使得現代化社會的建設和城市的美好生活得以發展。上海廿博會的口號是“城市讓生活更美好”，為此我提出了“農民——讓城市更美好”的日號。

我出生的故鄉泉州是一個小城市，它保有一種鄉鎮的風貌。我家住在城牆和環城河內，城外就是農村，小時候常在城牆上與城外的農村孩于打架扔石頭，也在河里與他們游泳釣魚。我的母親在河的這頭洗衣服，他們的母親則在河的另一邊洗衣月艮。我的奶奶當年是前後挑著我的父母薺搬到城里來的，我家里的農村親戚總是不斷。一直到我丟了上海讀書，再搬到東京和紐約，現代藝術活動的範圍，主要集中在到上海做APEC焰火計劃，後來又在北京做奧運會等，在中國所做的活動大都以官方的身份在做，這一次雖然與上海世博會同時，但是這個展覽是完全以個人的身份參與，透過這個計劃，使我有機會進到中囝廣大的農村（為了這個展覽走訪了8個省市的農村），對住在那里的人們有更多的接觸和了解。

這個展覽是我第二坎大型農民題材的計劃。第一次是《威尼斯收租院》，原作《收租院》是1965年政府策劃用來宣傳解放前農民階級受剝削的悲慘生活狀況，而請來雕塑家們創作的社會主義寫實主義的代表作品。我的創仵方法是請來原作者之一龍緒理和幾位年輕的雕塑家，把“看雕塑”轉為“看做雕塑”的藝術形式，每坎展出都重新表演制作一次。《農民達芬奇》展覽里，我是收藏者、策展人，又是藝術家，我在整個展覽中的分寸是需要小心拿捏的。我的因素少了，展覽看起來只會像農民創造物的搏覺會；而我的因素多了，又會顯得農民的創造物都只是我的裝置材料而已。應該說，我是個用現代藝術語言講枚事的人。農民和他們的創造物，是改事里的主人公和主體。

在看得見飛碟、航天飛機和飛機的廣場里，以三幅巨大標語、一座農民的工房和一群在現場制作的農民，創造熱火朝天的建設工地及其宣傳性的氛囝。樓頂上空的飛碟下，大牆上書寫腳“不知如何降下”，是源于杜文達只專注在如何讓飛碟飛起來，改在這里似乎傳達了對中國社會高速發展的擔憂。在飛機和航天飛機的旁邊，有旬“重要的不在飛起來”，這是對農民創造音精神的評價，也是對當今人心夢想淡漠、追求物質功利的反應。

進入美術館的一樓展廳，首先看到的是山東農民譚成年遇難的飛機殘骸，這個裝置既是農民冒險家的紀念碑，也提醒人們這些都是真實的，所以舍有某種嚴肅的力量。

我在二樓前廳的牆上，把我所知的農民創造者的名字、出生地，及其創造物的名稱，用水墨——書寫；在展廳內，50多個風箏，在風扇吹拂中，亍空中輕輊飄揚，每只風箏上的投影都講述一個農民發明家的故事，風箏形成了片片白雲，似乎在傳達農民們充滿浪漫的理想。

吳玉祿夫婦、兩個兒子和兒媳，把三樓改造成一個機器人的生產空間，觀眾可以直接與他們交流，他們也可向民眾表演他們的機器人。

四五六層是挑高中庭，空間里懸滓菁五簫湖北李玉明制造的潛水艇，空中懸掛了四架其他農民倉J造的飛機和直升機，小烏在空間中飛翊鳴叫，地面種著草地，開著鮮花，向上看去的玻璃天頂內，幾只小飛碟與天空連成一片，這里意在創造一種∣富有詩意的童話般的精神空間。

進入美術館隔壁宏大的中實洋行大廳前，安徽農民陶相禮用汽油桶焊接的潛水艇，在冰凍中潛伏，潛水艇入口處插趵小白旗上，投影放著他試航潛水艇的影像。中實洋行大廳里，我委托陶相禮制作了長20米的航空母艦，當很多人都在期待或擔心中國航母的出現時，農民們已經先造了一艘航母，艦身還帶著潛艇！這樣從奧運會到載人航天，似乎什麼都有了。航空母艦內放映著蘇聯導演史詩般的紀錄影片《我們的世紀》，刻畫了輝煌的太空成就背後，鮮為人知的挫折和個人犧牲的代價。銀行的金庫內則播放羅馬尼亞導演安德烈的紀錄片《脫離現在時空》，敘說1991到1992年間，蘇聯和平號太空站里，航天員Sergei Krikalev和同伴們在太空站等待了10個月，而地球上正發生天翻地覆的巨交，派他們上天的國家已經不復存在。這兩部紀錄片與中國農民的探究精神相同，都表現了人類開拓未知世界的勇氣和艱辛，而舊蘇聯極權力量主導的國家行為，與中國農民的個體活力，又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中國是一個幾千年的農業社會，農民的地位在古代並不低，階級分成士農工商。廣大的農村里都有私塾，農民可以通過科舉甚至成為國家的領導人，也可以出于政治上的失意，固到鄉村過自己的生活。毛澤東曾提出，中國的問題千條萬條最重要的是土地問題，當農民都認為地主的田地可以分到自己的手上，這場革命的動力是不可阻擋的。解放之後，隨著合作社和人民公社成立，土地成了公有的，加上城鄉分開，戶口制度的建立，農民失去了與城里平等的教育、醫療等基本生活保障，同時又不斷要承受錯誤的工業政策所帶來的經濟停滯的苦果。“文化大革命”的動蕩，使一代青年人失去了教育就業的機會，通過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又把這個負擔轉移到農村。饑餓和貧困的農民，是近幾十年來的經濟改革追求建設現代化國家的最大動力，他們既是出口商品的廉價勞動力，也是如舂筍般冒出的高樓大廈流血流汗的建設者。在這個以城市為主題的世博會，我們不僅通過這個展覽討論農民對現代化和城市的貢獻，更通過展示獨立在集體意志和行為外的個體農民的創造力，以及一個個生命的感人改事，看到一個民族追求公平民主社會的希望。

感謝這些農民創造物的發明家，是他們的創造，構成了展覽的主體。我除了被他們的創造力所感動，也受他們為人的溫情所吸引。他們一個個都很陽光，精神很開放，富有勇氣，都擁有一雙明亮的眼楮，長得既聰明又英挺。我常想我為什麼熱衷收藏這些東西，是因為他們保留手工制作的魅力嗎，還是他們想脫離環境重力的勇氣？但也許更重要的是，我收藏的是他們的夢想，而在這些夢想里，我看到了我自己，我是這片土地的孩子，我本來就是農民的兒子——不，我就是一個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