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現在讀者面前的這部《中國書簡》(Lettresde Chine),是20世紀法國詩人謝閣蘭(Victor
Segalen,1878-1919)一百多年前首次訪華期間寫給妻子的書信集。一個世紀前,謝閣蘭第一次走進中國,寫下這些親密的家書和文字時,他尚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作者。一個世紀後的今天,中國讀者讀到這些未曾發表的“中國來信”,對它的作者,決不會感到陌生。1878年,謝閣蘭生于法國西部布列塔尼(Bretagne)地區海濱小城布雷斯特(Brest),這個位于大西洋之濱的美麗地區,被很多人稱作“西方的中國”,他在那里度過了自己的童年,自幼受到遠方——神秘詩情的燻陶和召喚。他29歲開始寫小說,31歲開始寫詩,41歲便英年早逝。他是20世紀首批來華的法國作家之一,且是懂中文、通漢學的西方詩人。在其短促的人生旅程中,他在中國度過了七個春秋,佔去其整個生命的六分之一多,他生前的文學事業和身後的文學聲名,都和他生命中這“六分之一”的“中國時光”密不可分。謝閣蘭文學生涯短暫,著述甚豐,除早期一部寫毛利人的歷史小說《遠古人》(LesImm-emoriaux)外,他的文學作品基本上是他走進中國期間醞釀、完成的,寫的都是“中國主題”。由于他生前出版的作品不多,即使有作品面世,也只是在文友圈內流傳,所以生前和身後相當一段時期內,謝閣蘭的名字很少為世人所知。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隨著他的大量遺作不斷整理、出版,隨著法國學界一些獨具慧眼的學者深入發掘,他的文學成就和價值,也就為越來越多的讀者所知曉。目前,他的作品,不僅在他的祖國被列入大學文科教師資格考試大綱法國文學考試篇目,成為法國高校課堂必修的課題,而且也是國際學術講壇經常討論的話題,在他的“精神故鄉”——中國,更成為許多年輕學子所樂意探討的課題。謝閣蘭是一個擁有世界影響的大作家,重讀他百年前走進中國時留下的文字,重溫這位西方“偉大游客”與東方古國文明交流對話的歷程,對我們中國讀者來說,無疑是親切的,有意義的。
1909年4月,年屆31歲的法國海軍見習譯員謝閣蘭啟程來華,開啟了他漫長的“中國精神之旅”,謝閣蘭寫給妻子的這部《中國書簡》,真實地記錄了他首次訪華的歷程。是年4月25日,他獨自一人從馬賽港起航,穿越大洋,途經科倫坡、新加坡、香港,于5月28日由上海登陸,首次踏上華土。一路航程他吟哦著克洛岱爾“認識東方”的詩句,身邊始終有神秘主義詩聖蘭波的身影相伴相隨,內心里不斷地激蕩著神秘的詩情,開始了真正的中國之旅。在上海,他參觀了徐家匯的耶穌觀象台,驚詫于耶穌會孤兒院里“波拿巴路上最骯髒的垃圾”,上海是個“大雜燴”令他“厭煩”。到蘇州,布列塔尼式的農田、古塔、小橋、流水……那是他心目中“真正的中國”;在南京,城樓、圍牆和東郊的石獸,獅子、大象、駱駝、麒麟,或臥或立,使之流連忘返。隨之,謝閣蘭溯江而上,至漢口而北去,于6月12日到達北京——他渴望“朝聖”、謁見、探究的東方古國的都城,他不無驕傲地稱之為“我的城市”,“我的都城”,在那里,他參觀古都的遺址和帝王的陵墓,並在舊書店購得了一本裝幀精美的《道德經》和一本唐詩集,繼續潛心研習中國文化,著手“中華帝國”內部的探秘和精神邀游。8月9日,他和文壇摯友吉爾貝‧德‧瓦贊結伴而行,從北京出發,經五台山、太原府、西安府、直上蘭州,至成都府,沿岷江、樂山、峨眉山,到重慶,在長江流域旅行、考察,再經漢口、南京、上海,于次年2月與妻小在香港重聚,這便是謝氏《中國書簡》所記錄的首次訪華的旅程,歷時十個月。自此至1917年,謝閣蘭以譯員、醫生、考古領隊身份,先後幾度寓居北京、天津、南京等地,時達七年之久。其間他還偕同友人,在黃土高原、青藏高原、四川盆地等古國腹地考古、勘察、探尋邀游,足跡遍及大半個中國,在古老帝國的殘年夕照下,穿越真實的空間和歷史的隧道,在現實與想象之間深入思考、開掘,力圖“從內部發現中國”,探求他心目中的非我的神話,並進而開發深層的自我,孕育並創作了《古今碑錄》、《磚與瓦》、《勒內‧萊斯》、《歷代畫冊》、《出征》、《頌歌》、《天子》等詩歌、小說、散文。謝閣蘭的中國之旅,是文學之旅,精神之旅,他的“真正的精神的生活”是在中國開花結果的。
謝閣蘭的中國之旅,正處于歷史的大變革時期,即中西關系由對抗轉向對話、“大中華帝國”由舊王朝向“新共和”轉換的歷史更迭之際。讀謝氏《中國書簡》,不僅能看到作者筆下所再現的夕陽殘照的衰老帝國形象,而且也會發現作者自塑的西方精神求索者形象。筆者在別處曾經強調,面對人類文明進程中上述雙重的交替更迭,謝閣蘭本著對東方偉大文明的尊重和異國主義多樣的審美價值追求,“他想暫時拋開自己固有的文化,以便更好地從內部,了解他國的風俗習慣和精神世界”,了解那熱情好客又難以接近的“中國心靈”,嘗試著與之“結合”,致力于與中國精神對話。他在中國的興趣和注意力,似乎並不在于變革中的“中國的命運和變化,而是遠古時代的中國,是一個保存完好的中國,一塊土地,是這塊土地上生命的幻象凝聚各種高傲的可愛的形式。”詩人通過這些幻象探索秘密,而這些秘密的回聲又喚醒了他自身存在的秘密。探索“他者”與探索自我,在他那里原是二而為一的。這種態勢和取向,不僅內在地決定了謝氏中國之旅的精神探秘的特征,而且也給他的整個中國旅程罩上了一層跨越歷史時空的神秘,遠行的神秘。若是我們沿著謝閣蘭當年的足跡,應和著他當年的騾馬的蹄聲,跟隨著他和他的朋友在中國黃土地上遠游,我們就會真切地體驗到他的中國之旅不只是外在地理的歷險,也是內在精神世界的歷險。謝閣蘭曾這樣寫道︰“生活在中國是古怪的,因為人們在那逝去的千年歷史中穿行。”在謝閣蘭看來,中國既是真實的空間,也是神話的空間,是想象選擇的地域,置身于這個中國,時間的神秘和空間的神秘,真實的神秘便迎面撲來。抵達北京的第二天,謝閣蘭便向他的妻子這樣莊重地宣稱︰“我心中長期沉睡著一個驕傲的神秘主義者。這甚至是一種極度的歡愉,慢慢加深了與奧古斯托(即謝氏文壇摯友與東游伙伴德‧瓦贊——引者)的分野︰他是一個天主教徒,而不是一個神秘主義者;而我,十足的反天主教者,但本質上,卻依戀著靈魂中的城堡和通往光明的秘密而幽暗的通道。”顯然,他不滿意自己所隸屬的天主教文明,急于尋求新知,這個中國,這個北京也許可以說就是詩人“依戀著的靈魂中的城堡”,其中蘊藏著的秘密、未知便是吸引著詩人東來探秘的主題和引力,他在這神秘的國度孜孜尋覓的,正在于尋求一條“通往光明的秘密通道”,其精神探索、精神自救的特點十分明顯。雖然,他作為異文化的旅人,難以擺脫時代的成見,但他本著對中國文明一種近乎神明般的尊重,渴望什麼都看,什麼都了解,全身心投入中國現實生活,貼近中國脈搏︰
他參加過東北撲滅鼠疫的斗爭,給“中華民國大總統”袁世凱的長子治過病,到中國心髒地區邀游過,試圖多方面地去擁抱中國這一神奇而“真實的空間”。他以聰穎的智慧和巨大的熱忱,力圖叩開這“心靈的城堡”的門,喚醒這“深沉寂寥”的民族,使之樂于向西方敞開心扉,以便揭開這個東方偉大民族得以永存的奧秘。確實,“真實無與倫比”,其千變萬化的人與物與事,令他激奮不已,激勵他不斷地追尋,直至最後一個封閉的西藏的邊緣。可貴的是,謝閣蘭並沒有沉醉于東方風物這迷離豐富的色澤里,不加區別地盲目地接受中國這異樣的習俗與文化,而是采集來分析比較,以敏銳的目光加以審視、洞觀、穿透,從這些事物的背面看到內在世界的秘密,這樣,他的探索便由外在的空間進入內在的空間——探索真實的另一面。中國這個廣袤、神秘的國土,遍地充滿了真實與想象的力量,中國的道教思想使詩人在可感知的物質世界中辨別出了那些無形的想象在延續,推動他從外在的視域進入內在的幻境,從而在更廣闊的真實空間、更真實的神秘空間,作神秘的精神邀游、尋覓,西方神秘主義者謝閣蘭便在這里與東方老莊踫上了頭。正是這樣,中國對他來說,“是真實的國土同時也是想象選擇的地域”,也正是從這個角度,中國便成為謝閣蘭的真正的精神上的祖國,《中國書簡》所記錄的謝氏中國之旅,正是這位西方遠游者與中國內在精神聯系的真實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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