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形象中的現代文人自我：汪曾祺後期小說語言研究

《現代文論與美學論叢》總序
序 闡發現代韻白的魅力
第一章 後期汪曾祺
第二章 「發現的故事」
第三章 文人話語的分裂
一 「訪問體」與「觀察視野」
二 「旁觀視野」
三 互主體性與插語的修辭作用
第四章 現代韻白
一 現代白話語言的韻
二 「以韻化白」
三 白話生韻
第五章 現代文人的語言鏡像
一 「視覺語言」
二 語言的形象
三 現代白話語言形象與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自我認同
四 「小說如文」：短篇小說與「現代文人自我」
第六章 汪曾祺小說中的民間想象
一 民間想象的四種模式
二 風物想象與現代文人意趣
三 苦難寓言與現代文人情結
四 鄉俗生活與現代文人心態
五 民間想象的第五種模式：現代文人意韻
第七章 現代文人自我
一 「民族自我」
二 「人民自我」
三 現代文人自我的審美生成
四 現代文人自我的文化內涵
五 語言與自我的雙重形象
結語
參考文獻
後記

汪曾祺老人在現代漢語寫作中的地位不言而喻，但他卻是一種特別的作家：你以為能賞就能析，未必。作品擺在那，欣賞是回事，分析則是另一回事。說他好不難，但說出為什麽好則難許多。周志強博十當初意氣風發地選定汪曾祺做博士論文時，想必沒料到後來的艱難。好在他克服了，堅持住，完成了。成文過程也同時就是成人過程。作為他當年的導師，在這部由五年前博士論文修訂和拓展的著作出版之際，我很願意為他寫點話。

志強的這部著作的關鍵處有二：一是研究視角，二是研究重心。從研究視角看，他選擇漢語形象、現代文人認同和民間想象等綜合視角去考察汪曾祺後期小說，是有獨到眼光的。漢語形象概念雖然是我根據現代漢語文學研究的需要，從巴赫金的「語言形象」變通出來的，我也曾由此對以汪曾祺為代表的作家作品作了一些初始的闡發，但真正集中、完整而深人的個案分析還是由志強來做的。他認識到，汪曾祺後期寫作是在國家意識形態面臨轉變的變動環境下完成的。面對曾經強大的漢語文學傳統即「文藝為政治服務」的寫作傳統，汪曾祺小說第一次向世人展示了現代韻白的成熟形式和民間想象的清新風貌，其在現代文學發展中的轉折作用十分顯著。志強依托汪曾祺的漢語寫作個案展開漢語形象分析，可以凸顯現代文學中漢語形象的深刻困境及其脫困方略。這個視角對無論是對漢語形象研究還是對汪曾祺研究都是准確的。

不過，面對汪曾祺這個豐富而復雜的研究對象，光有漢語形象視角是不夠的。他為什麽如此執著於漢語形象塑造而不屑於編織復雜多變的故事情節？為什麽如此偏愛短章而主動放棄長篇寫作？需要刨根究底。志強發現，這根源於歷經半個世紀政治與文化風雲的汪曾祺老人對現代文人品位的不懈追求。由此，志強找到了研究的另一視角：現代文人認同。注意，這里不是通常的知識分子，而是文人；不是古代文人，而是現代文人；不是現代文人的身份固定，而是其身份尋覓。由這樣明確的身份界定與區別，正可以見出志強在把握中的良苦用心。

復雜的情況還在於，如果汪曾祺真的作為現代文人而非現代知識分子，那麽，他要追求的東西同現代知識分子有什麽兩樣？志強考慮的是，現代知識分子往往有其現實的國家政治想象，其精神尋求總要落腳在現實國家體制土壤中；而現代文人則常常舍此而求彼，別出心裁地另辟一種漢語中的精神空間——民間想象。這既不同於那種附麗於國家經濟、政治和社會體制改革上的政治想象，也不同於那些凝聚在自然名勝、文化名勝乃至傳統器具上的民間想象，而是由漢語形象建構的現代文人民間想象，是漢語形象所開拓的特殊的符號與精神空間

這樣，志強不無道理地找到了具體的著眼點：以汪曾祺後期短篇小說的語言為核心，透視其語言形象所建構的現代文人認同，在此基礎上打量這種文人認同與現代短篇小說文體的復雜關系，進而領略汪曾祺所塑造的民間想象的各種景觀及其文化內涵。這樣的框架設計是合理的。

有了合理的研究視角，還得看研究重心是否合理。汪曾祺在漢語形象方面的獨特建樹究竟何在？志強首先歷時地梳理汪曾祺在「文革」後復出文壇的過程，從其「插語」等過渡性修辭方式中細心辨識汪曾祺的現代文人自我的顯現端倪和軌跡，直到發現其獨創的現代韻白的存在價值。志強敏銳地緊緊抓住現代韻白不放松，把它設定為整個汪曾祺漢語形象研究的重心，從而使研究找到了合理的落腳點。

這部著作獨特的地方及其最用力處，在於發現並深探了汪曾祺獨創的現代韻白這一現代漢語修辭方式。志強指出，汪曾祺的現代韻白一方面立足於古代漢語的寫作傳統，另一方面改造並創生著現代漢語的審美魅力，修正了近代以來崇白話而棄文言的傾向。志強進而分析說，以韻化白和化白生韻正是汪曾祺小說語言審美創造的重要方式。由文言和白話的對立所打斷的「漢語」傳統，終於在汪曾祺精心提煉的現代韻白中被接續了起來。由現代韻白這種新的漢語形象，可以窺見以汪曾祺為代表的現代文人自我的認同狀況及其文化內涵。現代韻白呈現出不同於中國現代知識分子角色的自我認同情形，成為一種蘊含著現代文人形象的新的漢語形象。正是在對於現代韻白的創造中，汪曾祺完成了「小說如文」這種短篇小說文體觀念的生成。我認為這些把握是准確的，點出了汪曾祺在漢語形象方面的獨特貢獻之所在，可謂這部著作的成功與可取之處。此外，著作還深入到汪曾祺小說的歷史內容層面，探討其民間想象的具體景觀和內在意蘊，認為汪曾祺以特有的文人情懷創生出一種具有新的文人意韻特色的民間想象模式，由此建構起一種與民族自我、人民自我有所不同的現代文人自我。這些都顯示了志強的獨特研究用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