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揚之水初識于探訪福建窯址的路途中。沿途聊些身邊人物,考古故事。感覺她為人真摯,博聞,好問,圖畫得好,筆記精微。回來發現她寫作速度驚人,每次見面送給我一疊新作,說的都是古人生活中的尋常物用,文字間流露出一種純粹的古典韻味,淡雅,深致。後來她讓我為她的新文集怍序,理由是,每篇都認真讀過了,而且能坦率的表達自己的看法。這是作研究生常從老師那里听到的話,但從沒听說是寫序的理由。我珍惜這份濃厚的友情,也知道她是一個性格堅決的人,就答應下來這件自知不可能做好的事情。
一
書里的篇章考證古詩文名物,內容從先秦到明清,而多宋人故事,或從文到物,或從物到文,或是風俗故實。文筆是她一貫的風格,行雲流水般,氣韻淡遠,好像更無我。偶爾幽默一下,意趣橫生,令人驚喜。視野廣博,考證精深,又舉重若輕,了無痕跡。所述好像隨機拍攝的平凡的生活特寫,但鏡頭叉總是落在這個文明恬靜從容的瞬間。讀來仿佛走入一間文人的書房,主人剛離開。想到這種雅致的場景在古今的干戈不息中總是那麼短暫,就覺得她精心描述的是一種蘊于物中的理想,是這個文明一直懷想的生活。因為美,所以近乎靜止。
習慣了演繹推理,總是認為,大概在尋常物用後面有一種對歷史和文化的看法貫穿始終。于是仔細研究,欲尋找樹葉後面的“枝干”。但揚之水自己說,寫這些題目,好像低頭揀起一片樹葉,然後就開始琢磨,它是從哪里來的呢,最終抬頭找到樹,也可能沒找著。我想,這意象很美,因為拾起的片片落葉皆是詩。明亡的時代,常見一種青花碟子,只畫一片寫意的秋葉,邊上寫著“落葉無聲”,或者“一葉知秋”,我一直都沒弄明白它的來歷,有時就是這樣,葉子還在,樹沒了。
書中對文房清玩細致的描述里,蘊涵著一個長時段的物質文化變局對生活體驗和審美趨向帶來的微妙而深遠的影響。這大樹的主干便是生活姿態與家具的變化,——居室陳設以憑幾和坐席為中心而轉變為以桌椅為中心。從跪坐向高坐具的轉變,宋人已有自覺,而揚之水通過對尋常器物的追本溯源,探究生活方式的改變如何牽動了諸多方面的生活細節,由此枝繁葉茂,導致文化傳統的變遷。回頭再看,“明窗淨幾,羅列布置”,“烏篆蝸書,奇峰遠水”,“端硯涌岩泉,焦桐鳴玉佩”(趙希鵠《洞天清祿》序),宋人筆下的人間清趣是在歷史舒緩的潛流中悄然涌現。
有時候,就是用心說一個小事情,看半天也尋不著什麼大格局。然而,目常起居,形體姿容,到揚之水筆下,就多了一分“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意境,令人在意想不到而又尋常不過的地方與古人不期而遇,妙趣頓生,實在想不出有什麼經國大業能于此間切入。這般“錯錯落落的精致”,倒讓人寧願“一葉障目”。
宋人把這種對平凡瑣事的關懷追溯到唐人張彥遠,趙希鵠《洞天清祿》開篇即說到這位遍覽天下珍藏,作《歷代名畫記》的作者,還寫過一本《閑居受用》,記述身邊平凡生活點滴,所謂“至首載齋閣應用,而旁及醯醢脯羞之屬”,雖然作者既而感嘆“噫!是乃大老姥總督米鹽細務者之為,誰謂君子受用,如斯而已乎”,因別立鑒古一項而曰之為“清福”;不過依著張彥遠自己對氣韻的講求,——“若氣韻不周空稱形似,筆力未遒空善賦彩,謂非妙也”,想來《閑居受用》中的叢脞“細務”也是寫平淡中的意韻,而宋人的“清福”未嘗不是與此“細務”之意韻相餃。此後許多談物的作品,常是國破家亡,物去人非之後的追憶,亦多系于“醯醢脯羞之屬”,至深的哀慟,竟也是寄寓于對平凡細物的不舍和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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