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中國小說與文化(插圖本)

序言
第一章 小說史研究與文化意識
第二章 清末民初小說在文化上的選擇與迷失
第三章 現代小說觀念變革的文化原因和文化深度
第四章 魯迅小說的文化內涵
第五章 “五四”小說流派的文化取向之比較
第六章 女性小說的興起及其文化契機
第七章 郁達夫小說的文化心理素質
第八章 從文化視角看左翼文壇以及丁玲、張天翼
第九章 茅盾、巴金、老舍的文化類型比較
第十章 蕭軍、蕭紅文化素質之差異
第十一章 廢名和沈從文的文化情致
第十二章 三十年代上海現代派的都市文化意識
第十三章 光復前台灣小說的文化歸屬
第十四章 四十年代文學中心的散落及趙樹理、路翎、錢鐘書作品的文化品格
第十五章 當今小說文化心理的大調整
附錄一 京派小說的型態和命運
附錄二 論海派小說

來牛津幾個月，看到不同的草木，不同的人群。當我穿著厚厚的西裝給研究生講中國二千年小說史的時候，北京家書已報告犬兒熱的渾身長痱子了。朋友相聚，嘴上常掛著“文化”、“文化圈”一類詞語。甚至在自炊自吃的共用廚房里，不同國度的人們也在相互欣賞著、各自咀嚼著特色不同的烹飪文化了。雙腳一跨出國門，文化的反差，自家和他家文化的優劣長短，由此而引起的種種思慕和不適，都迎面撲了過來。情緒再波動著，面對目不暇給的新鮮感，可以在一周間連寫三篇記游和記人的散文；反顧自身的沒有著落的孤獨，又可以在半個月內仿佛染了一切吉凶莫卜的大病。他鄉作客的酸甜苦辣，算是嘗遍了。這是我今年來最開眼界，也最為苦惱的時期，究其原因，是不能回避“文化”這個無處不在、又難測其底蘊的勞什子的。

前三數年，大陸的一些學者喜歡使用“文化模式”這個詞，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文化熱。熱而不作潛心的探究，頗有給人留下幾個空空洞洞的理論框架之嫌。框架自然也不是唾手可得的，我缺乏那種大眼光，倒欣賞一些從研究有素的具體領域出發，對文化意味真有所得的文章。文化既然無所不在，那麼它必然滲入眾多的社會層面，而且與時推衍。以中國偌大一個國度，偌長的歷史延續，其文化之豐富多彩、復雜錯綜，自非一個模式、幾個模式所能囊括得了的。去年春天我到曲阜開了一個學術會議，其後回濟南講學途中游了泰山。既在曲阜看到了禮樂治世、雍容爾雅的儒家文化，看到了孔林枝干盤曲的古樹，遐想到孔子誕辰時奏韶樂、演古禮的儀式，復在泰山看到絡繹不絕的青年上山看日出，看到背著食糧、露宿山頭的老翁老婦在恭候第二天的泰山娘娘碧霞元君的誕辰，看到發蒼蒼的頭顱在神殿前低低地叩下去，黃澄澄的紙錠投進濃煙沖天的巨爐，系著紅條帶的白胖胖的泰山娃娃從送子觀音座前抱出來。儒家的和道教的文化就這樣在相隔幾十里的土地上，或冷冷清清、或熱熱鬧鬧地共存著，這令人不能不為之心弦發顫。

同年秋天，我到廣東的汕頭開了一個海內外潮籍作家研討會，其後又回粵西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半島省親。途中看見以引進大型小轎車流水線馳名的惠州城正在崛起，公路加寬，異常顛簸，承包長途車的司機走私日本寬銀屏彩電，被警察截住，連乘客也當了一個多小時的人質。家鄉半島被譽為“南方的北戴河”，建起了一批現代化的旅舍，但在晚問洗腳穿屐之際，即為小學未讀完，如今因辦電飯煲廠成了百萬富翁的老同窗，來找我談論“薛家將”、“粉妝樓”一類古老的故事。諸如此類的本土和外來文化時或有生氣地、時或扭曲地雜錯在一起，又不能不使我發出深長的感慨了。

質言之，任何一種文化都是可以分析的。在時代理性強光下作出合理分析，方能避短揚長，與時俱進。夜郎自大而作繭自縛，或奴顏婢膝而自我作踐的態度，都是不足取的。我們需要的是站直腰桿的、放開眼界的自我分析，而不需要排外的昏庸和媚外的儒怯。我在牛津的時候，外國朋友問我所治何學，我說︰“我的專業領域為中國三千年之小說史和神話。”在他們露出驚訝神情之時，我似乎有些陶醉了。其實這是有點阿Q了，數千年傳統文明既給今人以豐厚的恩賜，又給今人以沉重的束縛，我們並不見得比人家闊。捫心自問，我們的文化中還有許多阿Q因子，有些地方甚至比阿Q還阿Q。起碼阿Q還沒有掌權，只是在夢中掠走趙府的金銀財富和兩張雕花的木床。中國人重家族，掘墳拆灶是對仇敵極嚴重的侮辱，那麼掠走臥床大概也是出乎類似的復仇心理，因而阿Q式造反也很難脫離傳統軌道。阿Q也沒有那種千絲萬縷的關系網，可以把法理消解于人情之中，制造著看似無事、甚爾溫情脈脈的悲劇。他盡管臨刑前也說出一句“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但他連香火都無人供奉，二十年後恐怕連骨灰都無處尋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