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人與自然的關系而言,在東西方和工業化社會前後這樣的時空坐標上,大致有過並仍然存在著兩種基本信念。然而,思考一下,無論是人們堅信過的人改造自然、控制自然,“人定勝天”,還是如今在環境保護、綠色家園的熱潮中普及起來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以求可持續發展,這樣兩種相互對立的觀念都有著一個共同的立足點︰人是大自然的主人,人是他與自然關系中的主動者,無非是看人怎樣來行動罷了——或是妄自尊大,自以為是︰或是明智謹慎,小心行事。可是,在這本《植物的欲望》中,作者邁克爾•波倫先生卻認為其實這是一種人類中心論的幻覺,這種幻覺在根本上遮蔽了我們對人與自然之關系的視野和深入思考。
五月的一天,我們這位愛好園藝的作者在園子里播種馬鈴薯,蜜蜂們正在開花的隻果樹中間嗡嗡飛行。“這些蜜蜂或許正在以園子里的主體自居,把鮮花視為客體,自己正在開墾這客體吧,”他突然想到。然而,如果蜜蜂真這樣想.的話,那可就是它的幻覺了︰花朵在聰明地利用采集花蜜的蜜蜂來搬運花粉。那麼,對于人與正在被人種植的馬鈴薯來說,到底是人選擇了種植這些馬鈴薯,還是這些馬鈴薯誘使人這樣來做呢?誰在利用誰?誰在支配誰?
這真是一個發人深省的問題。
由于人自認為是宇宙萬物中迄今為止所發現的惟一真正有意識、有理性的動物,所以,必然就是由他來開發、利用、支配世間萬物。用達爾文的術語來說,自然選擇之外更有著人工選擇,是人在決定著哪個物種可以茁壯成長,哪個物種將會消失,是人在這里行使權力。就拿這個園子來說吧,從園丁、育種者、植物學家一直到如今的那些基因工程師們,是人“選擇”、“發展”或者是“培育”了所要種植的這種馬鈴薯,是人開墾了荒地、拔掉了野草、選擇了植物、收獲了果實。所以,在自然界中就如同在這個園子里一樣,人是主體,自然界的各個物種包括自然界本身,都是由他來支配處理的客體。
然而,這種基本理解是不是一種蜜蜂式的幻覺呢?
在作者看來,千萬年來蜜蜂與花朵之間那種古老的關系,其實是一個普遍性的“共同進化”和“互為主客體”的典型例證。蜜蜂和花朵共同進化,這兩者相互作用,以滿足它們各自的利益,同時又構成了交換的好處︰蜜蜂有了食物,隻果的基因得到了傳送。雙方都沒有什麼自覺意識,傳統的主客體之分在這里沒有意義。蜜蜂在選擇花朵,花朵也在利用蜜蜂,人類與他所種植的馬鈴薯之間,情況實際上是一樣的。
從蜜蜂和人類這一方面來說,選擇的標準較易看出︰蜜蜂選擇的是花形的勻稱和花蜜的香甜,人要的是馬鈴薯的重量和營養價值;然而,花和馬鈴薯也在利用著蜜蜂和我們人類。所有這些植物,它們關心的是每一種生命在最基本的遺傳層面上所關心的東西︰更多地復制自己。通過種種試驗、失誤和糾正,這些物種終于發現要做到這一點,最好的辦法就是透惑動物——無論是蜜蜂還是人類——來傳播它們的基因。如何來誘惑呢?這就是利用動物們的欲望,無論它們對此是自覺還是不自覺。花朵和馬鈴薯中那些設法最有成效地做到了這一點的,就成為繁花似錦、產量豐富的一些品種,獲得了自己遺傳學上的成功。對此,作者所舉的那個狼與狗的例證也是很有說服力的。如今在美洲有五千萬條狗,而狼只有一萬只。從生物學上來講,狗比自己那野性的祖先狼要成功得多了。狗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點,是因為在狗得到了進化的這一萬年的時間里,它們掌握的對象是我們——我們的需要和欲望,我們的情感和價值觀念,所有這些客觀存在都將其融入了它的基因,成為它們聰明的生存策略的一個部分。如果人們能夠像讀一本書一樣閱讀狗的基因組,就會看到狗一步步地喚醒適應乃至于去開發我們的欲望,由此獲得了自己生物學上的成功。那些進入了人類的農業和園藝領域之中的植物,如隻果、郁金香、大麻和馬鈴薯等等的遺傳之書,道理是一樣的。在它們的書頁上,我們可以讀到自身的許許多多,它們用自己發展出來的一系列聰明的做法,把人類變成了蜜蜂。所以,植物的馴化史事實上就是以滿足我們人類的種種欲望來達到它們自己遺傳學上的繁殖擴充之欲望的歷史,也就折射著我們人類某些心理欲望和文化觀念的發展演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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