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謹以眷屬的身份,向讀者說說錢鍾書對《錢鍾書集》的態度。因為他在病中,不能自己寫序。
他不願意出《全集》,認為自己的作品不值得全部收集。他也不願意出《選集》,壓根兒不願意出《集》,因為他的作品各式各樣,糅合不到一起。作品一一出版就行了,何必再多事出什麼《集》。
但從事出版的同志們從讀者需求出發,提出了不同意見,大致可歸納為三點。(一)錢鍾書的作品,由他點滴授權,在台灣已出了《作品集》。咱們大陸上倒不讓出?(二)《談藝錄》、《管錐編》出版后,他曾再三修改,大量增刪。出版者為了印刷的方便,《談藝錄》再版時把《補遺》和《補訂》附在卷末,《管錐編》的《增訂》是另冊出皈的。讀者閱讀不便。出《集》重排,可把《補遺》、《補訂》和《增訂》的段落,一一納入原文,讀者就可以一口氣讀個完整。(三)管自己不出《集》,難保旁人不侵權擅自出《集》。
錢鍾書覺得說來也有道理,終於同意出《錢鍾書集》。隨后他因病住醫院,出《錢鍾書集》的事就由三聯書店和諸位友好協力擔任。我是代他和書店並各友好聯絡的人。
錢鍾書絕對不敢以大師自居。他從不廁身大師之列。他不開宗立派,不傳授弟子。他絕不號召對他作品進行研究,也不喜旁人為他號召,嚴肅認真的研究是不用號召的。《錢鍾書集》不是他的一家言。《談藝錄》和《管錐編》是他的讀書心得,供會心的讀者閱讀欣賞。他偶爾聽到入耳的稱許,會驚喜又驚奇。《七綴集》文字比較明白易曉,也同樣不是普及性讀物。他酷愛詩。我國的舊體詩之外,西洋德、意、英、法原文詩他熟讀的真不少,詩的意境是他深有領會的。所以他評價自己的《詩存》只是恰如其分。他對自己的長篇小說《圍城》和短篇小說以及散文等創作,都不大滿意。盡管電視劇《圍城》給原作贏得廣泛的讀者,他對這部小說確實不大滿意。他的早年作品喚不起他多大興趣。「小時候干的營生」會使他「駭且笑」,不過也並不認為見不得人。誰都有個成長的過程,而且,清一色的性格不多見。錢鍾書常說自己是「一束矛盾」。本《集》的作品不是洽調一致的,只不過同出錢鍾書筆下而已。
錢鍾書六十年前曾對我說:他志氣不大,但願竭畢生精力,做做學問。六十年來,他就寫了幾本書。本《集》收集了他的主要作品。憑他自己說的「志氣不大」,《錢鍾書集》只能是菲薄的奉獻。我希望他畢生的虛心和努力,能得到尊重。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