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2004 年,由我博士論文改寫的《香港原居民客語:一個消失中的聲音》一書出版,至今已經超過十六年。書中老派客家話的語料主要來自出生於1908-1930 年間的原居民,書中記錄了他們的一些語音及詞彙。這本書只印了一千冊,最初幾年基本沒有銷路,只用來當禮物送給好友和一些有興趣的學者。但到了2013
年左右,逐漸有人發現它的價值,此書改為出售。由於存貨只剩下三四百冊,很快就賣完了。有人叫我刊行第二版。但在此期間,我又蒐羅了更多材料,而且也對其中的現象加以分析,覺得這本書已經不能反映我的知識水平,所以就乾脆打算另寫一本,是為本書。
回想我在九十年代初從德國留學回來,發現自己村中朋輩的小孩已經不諳客家話,便開始有忐忑的危機感,奇怪為何客家話這麼寶貴的語言,會逐漸成為絕響?所以便在1994
年起改習語言學,希望找到箇中原因和解決之道。後來,原因很快找到了,但至今仍找不出解決辦法。本來村裏大多數成年人都以客家話為母語,但到如今能跟我用客家話流暢交流的屈指可數,當我跟村中小孩的祖父母說客家話時,小朋友幾乎認為我們在說外語。我估計不到三十年,會說香港原居民客家話的人將不超過一百人,而且使用者在語音詞彙方面可能也會有嚴重的不足。
在最近的十年間,隨着客家老人逐漸凋零,我的視野已經從客家話是否能繼續自然承傳,轉移到它將來能否以一個相對完整的記錄流傳下來,以便有一天它被「復活」的時候,能以當初的青春美貌,而非以一個百病叢生的老態重現。因此我在過去的十年間,儘量與本地和鄰近地區跟我口音相同的客家人交流,記憶和記錄我在上個世紀跟父母和鄰居時說過和聽過的詞彙,儘量留下香港原居民客家話的精髓和美態。
最近幾年,我發現香港客家話正在迅速萎縮:一是人數的萎縮,這是一個恐怖的數學題。萎縮是呈幾何級數增長的。一個能說流利客家話老人的逝去,除了帶走自己的客家話以外,他們的子女也因為不再需要以客家話跟父母交談,自此也不再說客家話了。於是客家話的消失以雪崩的形式出現。二是客家話本身的退化。除了1935
年前出生、曾經用客家話唸過課本的少數老人家以外,絕大部分香港客家話使用者都是廣州話說得比客家話流暢。於是客家話也大受廣州話影響,用詞和發音跟長輩的有一定差別。例如他們已經大量丟失介音,把「宮、弓、恭」唸成「公」,「薰」唸成「芬」等。而很多不常用的字根本不會發音。便只能用廣州話「推理」,把「國」唸成「角」,「鎮、振、震」唸成「正」,「窗」唸成「槍」等。另外,很多常見的事物,如蟑螂、蜻蜓、壁虎、水瓢等,他們也不知道客家話的說法。因此,我在這本書裏面,用我多年的研究成果儘量讓香港客家話恢復原貌,希望這本書能在將來幫助香港的客家居民找回祖宗的聲音。
除了語音、詞彙和一些語法特點之外,本書也包含了很多客家話用字的考證,以說明很多看來不能寫的口語字其實是源遠流長、非常有文化價值的。另外,本書也收集了很多口頭禪、慣用語、諺語和歇後語等。為了方便學習和記憶,本人也特別錄製這些慣用語的朗讀音頻,供大家參考。
香港客家話已經是高度瀕危的語言,在香港這塊幾百年歷史的土地上,客家原居民已經無法將這門方言繼續傳給子孫了,這是一個語言文化的悲劇。雖然無法扭轉這個趨勢,我仍在努力用心抓住這個夕陽的餘暉。在出版這本書的同時,本人也在油管(YouTube)開設了「客家大學堂」頻道,用客家話發聲,講述客家話的一些特點,也走訪香港的客家村落,與還通曉客家話的村民談話,用聲音的形式繼續保留我們的語言。由於本人能力有限,只能在它隕落之前,儘量做一個詳盡的記錄。除非在短時間內得到政府的關注,否則客家話在香港的衰落肯定無法逆轉。
因此,本人只能把希望寄託到將來,等到科技發達,可以造出會自然說話的機械人,用我留下的語料,說跟我一樣流利的香港客家話,在語言博物館中跟大家見面。用親切的聲音告訴觀眾,客家話曾是香港這片土地上流行過的語言之一。最後,希望你喜歡這本書。
劉鎮發
2021 年2 月於新界八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