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我是一位神學旅人,嚮往保羅向著標竿直跑(腓3.14),從一過站來到另一過站,經歷一個場景又一個場景,始終朝向同一目標奔走,一轉眼已經投入神學研究與教育三十個年頭。
「這些人都是存著信心死的,並沒有得著所應許的;卻從遠處望見,且歡喜迎接,又承認自己在世上是客旅,是寄居的。」(來11.13)這節經文描述信仰者的人生踏上一場因信心而盼望的旅程,盼望上帝應許不只帶來人生標竿和定向,也帶來一路上奔走的力量。1
在這一場旅程中,遙望氣勢磅礡的上帝國度雖已逐漸展開,但仍未充分實現,天路客承認自己在世上只是漂泊旅人,還沒有真正回家。
身為神學旅人,心儀許多前輩典範,諸如奧古斯丁、尼撒的貴格利、多瑪斯、路德、加爾文、巴特、莫特曼等,他們同為神學旅人,在我學思歷程與生命旅程中留下許多寶貴啟發的印記。這三十年來,有時陷入困思,有時略有領悟:
走過漫長的沙灘,回頭一望,一行腳印歪歪斜斜亂中有序;
爬上高聳的山峰,往下一看,車水馬龍人聲雜沓頓時遠去。
回顧一路走來,紊亂中有秩序,吵雜中有安靜,藉由台灣神學研究學院二○二○年十月十二至十四日的馬偕講座「神聖會遇:從聖經視窗到神學之旅」,得以藉此整理身為神學旅人的心得。年輕時摸索著到國外研究神學,做過很多努力和嘗試,歷經一段辛苦而曲折的追尋歷程,最後找到德國神學教授莫特曼(Jürgen Moltmann, 1926-)—一位樹立神學里程碑的大師,也找到英國資深教授提瑟頓(A. C.
Thiselton, 1937-)—精通神學、哲學、詮釋學與聖經研究的跨領域專家,逐漸地被兩位神學前輩雕塑成形。
一九八四年我放棄醫學而投入神學,一九八六至一九九○年在德國圖賓根(Tübingen)大學受莫特曼教授指導博士論文,這是一生中最重要的神學學習經歷,當時由於孩子入學需要,必須全力以赴儘快完成博士論文。一九九○年獲得神學博士學位返台,在台灣神學研究學院擔任教職至今。一九九一年起全家在雲林斗南長老教會牧會兩年,在這段難忘的牧會生活中開始與提瑟頓教授通信,使我對詮釋學研究產生很大的興趣,受到他的鼓勵且願擔任指導教授,我利用進修假到英國諾丁漢大學完成哲學詮釋學論文,於一九九八年底取得哲學博士學位,由當時諾丁漢大學成立不久的人文學院頒授文憑。
就學術歷練而言,兩次博士研究形成研究基礎,三十年的教學繼續被學生雕塑成長,在這期間得到香港道風山漢語基督教文化研究所楊熙楠總監之助,參與不少更加廣泛的基督教研究學界活動。
一九九○年初次擔任教職,當時教師團中至少有十五至二十年的年齡斷層,回顧起來,那段時期正是留學和移民潮造成的斷裂,以致神學教育傳承失調,這使我看見神學教育傳承延續性極其重要。
在教學與研究中,我經歷到不同特質的神學發展,前期著重理性思維,後期轉而關切感性直觀;原先重論證,後來重敘事;從前喜愛推理、論述,漸漸轉向想像、創意。在二○一七年出版兩卷本的《系統神學》中對前後期做了比較完整的神學整合,2期盼其中包含的豐富神學特質可供神學研習者參考,這也是本書第一部與《系統神學》密切相關的原因。
在凡事講求效率的世代、追求量化績效的風潮中,取捷徑、重表面總是比好學深思更有吸引力,以致二千年基督教信仰留下的思想寶藏,儘管歷經歲月淘洗絲毫不損其明亮的神學精華,仍然大量缺乏中文處境的傳譯、詮釋、發展、應用,許多華人教會仍未覺醒有關建立雄厚深層基督教文化基礎的重要,因此我的研究興趣一向重視基督教經典著作。
基督教文學家、思想家路易斯(C. S. Lewis)用一段精采的文字讓我們看到經典著作的重要性:
每一個時代都有其特有觀點,擅長使人看見某些真理,也容易使人犯下某些錯誤,因此我們都需要一些能改正我們世代之典型錯誤的書—意即老書。一切當代作者多少都分享了當代觀點,甚至連我這種看來最反對當代觀點者也是如此。最令我震驚的是,當我讀到一些過去世代的論爭時,發現事實上正反雙方都常有一大堆當今大家絕對無法接受的觀點,儘管雙方都自以為已竭盡所能而壁壘分明地對立著,但事實上雙方卻經常暗暗地站在同一戰線—分享大量當時通行的共同主張,而反對以前及以後的世代。⋯⋯沒有一人能全然倖免於時代的盲點,但如果我們只讀現代書的話,必然會增強盲點而減弱防範它的能力。3
儘管時代變遷愈來愈迅速,路易斯的提醒仍適用於任何趕流行、跟潮流的讀者,或許他對老書的定義可再放寬些,不一定要年代久遠,卻必定具有跨越時代的力量和視野,這些廣義的經典著作使我們不至於陷溺在時代盲點,能夠超越淺碟文化風行一時的限制。
本書第一部名為「神聖會遇:從聖經視窗到神學之旅」,其中五篇馬偕講座文章呈現神學旅人的學思之旅和生命歷程,從聖經啟發與被聖靈帶領出發,始於經文釋義而追尋神學詮釋,歷經處境中的尋索思考形成神學視野,而後再藉由經文回應處境挑戰。在黑暗與光明、無知與敬畏、悲哀與歡喜、悔改與更新、理性與感性之間,尋找啟蒙、敬畏、磨練、異象、盼望的出路,而一再覺醒上帝恩典的豐富滿盈。
第一章〈光照黑暗〉呈現處於黑暗中在地上的人,一旦領受從天而來的明光照耀,為凡俗人間最可貴的神聖啟蒙;第二章〈神聖隱藏〉詮釋神聖上帝的自我隱藏與自我彰顯,前者為人所無法明白,後者則為人認識上帝的憑藉;第三章〈悲喜交織〉探討人生諸多豐富情感體驗,有限生命如何從悲歡離合中窺見神聖的永恆生命;第四章〈過去未來〉指出人存在於時間流逝中的短暫,亦在有限中發展出對無限的憧憬與盼望;第五章〈神學之旅〉描寫筆者的神學旅程,直到忘記背後、努力面前向著標竿直跑的心境。
此外,第六章〈民胞物與、休戚與共〉出自我受邀撰述基督教信仰與中國文化關聯的文章,以「民胞物與、休戚與共」的終末遠景—萬民萬物皆同胞同類、互相關聯、彼此承擔,追尋在中國文化中聆聽迴響與共鳴,遙望信仰進入文化的歷程,亦可視為另外一種神學旅程。
本書第二部邀請譚國才、瞿旭彤、謝木水、周學信、洪亮教授等諸位同道(按照文章性質排序),提供具有實質內涵的學思成長回顧文章。在西方經常有「我如何成為神學人」、「我為何成為基督徒」之類的文集,如過去《基督教世紀》雜誌(The Christian Century)編輯出版的How My Mind Has
Changed很能引起大家對神學的興趣與共鳴,並在不同年代留下當時神學人走過的軌跡。我非常感謝這幾位主內師友、神學旅程的重要夥伴,分別留下生命力豐富的神學之旅軌跡,與我同慶參與神學教育三十週年。
譚國才老師是多年來令人尊敬的神學工作夥伴,一位始終沒有放棄牧養教會的神學學者,也是從來沒有離開學術的教會牧者,他的學思之旅讓我們看到神學與牧養的密切相關,打破許多人認為「神學與牧會無關」的偏見;瞿旭彤老師精通哲學與神學,具有非凡的神學洞察力,在著名的韋爾克教授(Michael Welker,
1947-)門下受教,其文反映神學朝聖之旅的曲折蜿蜒,令人讚嘆歷經千里迢遙而有所成;謝木水老師為現任新加坡神學院院長,具有深厚的福音派神學底蘊,勇於迎向當今思潮的各種挑戰,從文章名〈神學是吾人為人之道〉可見其追求天天成為人的動人期許,無疑堪稱為當今東南亞華人神學家代表;周學信老師是我多年來的忠實好友,學識豐富、見解非凡,每次與他談話都讓我經歷成長,從他的神學旅人自述,可見其神學歷練之深、見識之廣,有如華人版的奧古斯丁、牟敦(Thomas
Merton)自述,實在是一位永不停步的朝聖者;洪亮老師是莫師最貼心的關門弟子,譽之為「結局好,一切都好」,4 從〈與莫特曼一起研究巴特〉可窺見他與莫師的父子情懷,以及莫師與巴特在神學上的父子關係,而多少了解優秀神學家都是來自「與神學大師共舞」。
五篇文章作者都比筆者年輕,亦可預期將有更加美好的成就。原本筆者在神學上的自我界定就是努力提供導引、介紹,期盼未來的世代可有更好的起點,長期以來著作多以導論、教科書為主。直到二○一七年完成兩卷《系統神學》起,才開始有心思想整理、書寫一些自己的神學思想,以《忘我神學:基督信仰與中西思潮》為起步,5而以本書為第二步。
當把第二部這五篇神學人分享神學反思歷程的文章與第一部神聖會遇六篇文章並陳在一起時,彷彿看見一群主內兄弟各自尋徑登山,路徑雖不同,終極目標卻一致,一起前往聖殿的美好畫面,心中老是想到一首上行之詩:「人對我說:我們往耶和華的殿去,我就歡喜。」(詩122.1)因此把第二部命名為「我們往耶和華的殿去!」
在此〈序言〉之後,先以「歡喜啟程」為名,藉由〈在信仰的深層作反省〉和〈一次奉獻,永遠奉獻〉介紹筆者神學之旅的起源。感謝賴弘專教授提供二○○一年四月三十日的採訪文章,並且為文〈二十年後—採訪後記與回顧展望〉與前文相互對照;另外,找到一篇一九八八年和平差傳禱告小組採訪師母王怡方牧師的文章〈一次奉獻,永遠奉獻〉,放在賴文之後作為參考呼應。
本書以「神學旅人」稱呼一切願意做信仰的投入性反思者,6期盼這些人都已上路在神學旅途中同行。
台灣神學研究學院
林鴻信
二○二一年六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