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逍遙人生從這裏發端
明末清初有個狂人叫金聖嘆,曾一再自詡古今只有他一人是大才;但在遇到前出眾作如林時,他卻又忍不住強著《莊子》、《離騷》、《史記》、《杜詩》、《水滸傳》和《西廂記》等為六大才子書,表示仍有幾許作書人跟他同列,不可一概否認一山背後還有更高的一山。由於才子書的響雷打的特大,而《莊子》也猶如被欽定般赫然在列,所以它的聲名就更不逕而走,並且有越來越受重視的傾向。
這一切都得追溯到先秦莊子學說的醞釀期。那時莊子學說才顯跡象,就儼然要取得對現實社會的一半發言權。它的人得從忙亂世界中抽身而純任逍遙以體道順道的一套見解,早已有先驅老子的無為觀可以局部遙對,以及甚多隱士的避世說辭能夠片面相發。雖然老子的無為觀包容度逾量到要「以德報怨」境地,嘗被孔子責斥為不合情理(《論語.憲問》);而隱士的避世說辭內蘊「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為」此一極端念頭,也遭遇孟子以那純屬為我/無君乃禽獸行為相譏誚(《孟子.滕文公》);甚至莊子本人還一度受到荀子單句「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的惡評(《荀子.解蔽》),但這都不影響莊子學說從橫空出世以來就體現了搶佔中國傳統氣化觀型文化半壁江山的進趨態勢。而這態勢還在魏晉南北朝的大混亂時代中撫慰了無數亟欲透過玄思解開生命困局者的心靈,以及被權取為吸收外來佛教義理的一種難可割捨的格義方法(它的外物/外身/聖人用心若鏡/和是非等觀念,跟老子的有生於無/無我/損之又損等思想一併成了接受佛學的方便途徑)等,光芒閃耀。此後承繼式的闡釋學風和啟發式的對比尋繹潮汐等,也就累世不絕。
如今從新面對已經綰合莊子學說而成的《莊子》一書,我們究竟又能做什麼?顯然緬懷它的風光過去應當不是首務(如果是那樣,它勢必難以對我們再起什麼特殊的啟示或諍言作用,因為有更多外來學說在此地衝鋒陷陣了,驚悚或被凌轢程度遠超過史上任何一個時期,《莊子》書豈能僅憑它的古董性就足以迎戰),而得把它拉近置於現前情境細為斟酌它所能另啟特大濟渡益世功效的價值,才是最為切要的。因此,今人有窮盡力氣在為《莊子》書細作注釋語譯的,或者頻密強將莊子學說跟現代自由藝術精神相發明的,或者勉為記取莊子參與百家爭鳴經歷以回應東西文化交涉所該維護的思想多元格局的,這些就都還「尚差一間」。畢竟典籍再生欲求總得擺在優先順序,所有的理解探索行動才知所前進的方向;而上述那一濟渡益世的終極性期待,無慮就成了此波新讀《莊子》書最不可或缺要有的心理擔負。
本來閱讀《莊子》書是有些許艱鉅的。正如李商隱〈錦瑟〉詩中說的「莊生曉夢迷蝴蝶」,而我們迷莊生;但蝴蝶無端來使人物化,莊生的歷史身影也縹緲如雲霓,二者都已成謎。後世解謎者各有餘音紹響,卻又一人一把號,吹得謎絮紛飛,亂作一團迷霧!現在我試著以一個緊要的事涉終極關懷的概念架構來掌握莊子學說,並且詳為演繹該核心觀念在現實情境中的復出意義和運用途徑等。讀者經此導覽提領,略可一次看透或有效解得《莊子》書的思路及其價值,而無礙自我再次閱讀別作體會。也就是說,經由此事涉終極關懷的概念架構,可以很快且有效的理出莊子學說乃以「道」為終極信仰,而將「個體困窘」視作終極關懷的對象;當中的終極真實則是「分別心和名利欲」,而許以「逍遙境界」為終極目標,並把「心齋和坐忘」攬作終極承諾。根據這成套的思想觀念,將它應驗在自我益身上,則不啻最能深得逍遙調適的樂趣;而發為言行對治當今已被西方創造觀型文化興作資本主義和殖民主義所遺留舉世的災難和禍害,也因為己方有特能諧和自然經驗可以最顯力道。這麼一來,大約就稱得上是對新讀《莊子》書的一種完美的解會了。
事實上,《莊子》書中外雜篇多摻雜老子「為道日損」的消極觀念,或者明顯有叢脞不類內篇思路的,這些都得暫時加以剔除,才有上述概念架構可以順利運作的空間。而說實在的,依照較有一貫理則的內篇所示,那一「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等具體的修煉進程,它的先成就至人/神人/聖人德業而後轉為無己/無功/無名全然看淡去執,無疑可以開啟一個道地逍遙的人生,是相當積極且絢美的(大有別於先驅老子還停留在一味損抑作法階段)。以至就個人的受用來說,到底要怎樣引為自處的借鏡,這裏則不妨權作個比喻(至於要進一步濟渡益世部分大家就勉為踐履了):人要像樹木保有旺盛的生命力不斷成長;而在此過程中又能跟周遭環境維持良好的和諧關係,風來雨來跟它們搏感情,蝴蝶飛鳥趨近跟牠們逗趣,人到給他們乘涼。如此則活得坦蕩自在,人生可以不必愧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