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們都在自己的恩典之年
楊婕.作家
進入《純潔國度》前,我們先聊聊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吧。
漢娜‧鄂蘭是美籍猶太裔政治學家,一九六一年,漢娜‧鄂蘭前往耶路撒冷旁聽納粹戰犯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的審判。在人們的想像中,負責執行大屠殺的艾希曼,會是什麼樣的人呢?一個渾身充滿邪惡氣息、面露凶光的怪物?
令漢娜‧鄂蘭驚愕的是,在艾希曼身上,這些猜想都無從驗證。艾希曼的一舉一動,所表現出來的,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平凡人。漢娜‧鄂蘭選擇了一個詞彙來描述艾希曼,她說,艾希曼所擁有的邪惡,更接近於一種不加思考的、「平庸的邪惡」(the banality of evil)。
《純潔國度》裡的加納郡,就是一個將平庸性和父權相掛鉤的實驗場。在這個反烏托邦國度中,當小說時鐘啟動,惡的文化,便已根深蒂固地成形了。
在加納郡,女性被視為擁有危險「魔力」的人,「魔力」使她們天生低男性一等,出生時便被烙上父親的紋章,只能受教育到十歲,禁止集會、做夢、剪髮,由男性「授頭紗選新娘」,沒被選中的,就淪為女僕女工。婚後生不出兒子,則將遭遇危險……在這個父權之惡交織出的國度裡,女性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她們從不反抗和質疑,逮到機會就羞辱彼此。
在這層意義上,《純潔國度》與(勢必被拿來相提並論的)《飢餓遊戲》有著根本的差異。《飢餓遊戲》中,叛亂與鎮壓無分性別,儘管貧窮掐在每個人的咽喉上,善意仍能在黑暗中撥開曙光。《純潔國度》則將溫情主義一把攆開——世間本無事,是人心的邪惡掀開動亂。
全書最驚悚的設定,則是少女十六歲時,如惡夢般降臨的「恩典之年」(The Grace Year)。
加納郡人深信,隨著女性發育成長,身上會產生足以害人的「魔力」,唯有將「恩典少女」送到野外耗盡魔力,才能回歸文明,成為好母親、好妻子、好女人。於是,當恩典之年降臨,「恩典少女」就集體由衛士護送上路,前往未知的營地。
活下來和死去的恩典少女,遭遇了什麼?年復一年,沒有任何人會告訴你。恩典之年的傳說,是加納郡最大的秘密。唯有親身抵達營地,才逐步揭曉。
然而,《純潔國度》最弔詭的,便在於「秘密」的本質。叫人膽寒的,永遠不是已知,而是未知。比未知更叫人膽寒的,則是一切,或許都是你想像出來的。接著,你的想像,就把你最害怕的事,變成真的。
以釋放魔力為名的恩典之年,就此召喚出每個人心中的魔鬼。從此善良純屬意外,生存是血肉相拼,是少女間無止無盡的猜疑和殘殺。
但小說主人翁泰爾妮不吃這一套。
泰爾妮從小被父親當成兒子教養,教她用刀、釣魚、分辨飲用水,以及種種照顧自己的技藝。泰爾妮熱愛自由,抗拒加納郡對「女人」的想像,拒絕踏入婚姻。
在恩典之年的緩慢凌遲中,泰爾妮也曾產生動搖,懷疑她所相信的科學,是否比迷信更迷信,真實,會不會僅是虛構出來的幻影──自由的真義,究竟是待在加納郡,處處掣肘的孩提時期,抑或脫離父權掌控、野性拼搏的恩典之年?
當泰爾妮因為愛情而覺醒,她決定出手拯救其他恩典少女。
但是,問題來了:恩典少女們,真的想被拯救嗎?一旦清醒、一旦了悟,就必須回望記憶,為自身的所作所為負責──「妳認為經歷過這種事,我們真的還能康復嗎?」
這是作者金.利格特向人性之惡提出的大哉問。對這個由集中營所開啟的道德難題的處理,必然決定了《純潔國度》的藝術高度。
就在走鋼索的瞬間,《純潔國度》帶我們回到了父權的視角。小說中最惡毒的,不是盜獵賊也不是衛士,而是漂亮女孩琪絲汀。雖然述盡女性遭到欺壓,又由女性之口,免除男性的罪責:「我們全都一樣」。最後,拯救泰爾妮的,也並非她的勇敢和睿智,而是另一個慷慨的男性。
一本描寫父權之惡的小說,是否就等於反父權?或者,也可能是對父權的「表演」?
在顛覆邊緣,反叛邊緣,金.利格特選擇停手,反而給了讀者一個重要的啟示:那就是現實並不總是充滿啟示。
讀畢《純潔國度》,如果你覺得自己看了一個精彩的奇幻故事,這一刻請容我,再講另一個奇幻故事給你聽:
在這世界上,有一個地方,每個班級的座號,都是先排男生、再排女生,女生被教導要穿裙子,雙腿併攏,儘管搭大眾運輸時,總被陌生男人分得好開的膝蓋頂到。去男友家拜訪,最煩惱的事是要不要洗碗。已經很瘦很白,還是擔心自己不夠瘦不夠白。攻擊另一個女生最好的方法,則是說她賤和說她老……
如果覺得這個故事似曾相識,恭喜你,你也還在自己的恩典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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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死純潔,就是為男性的慾望而戰
少女老王.作家
「純潔」一詞,在你心裡是褒義還是貶義?
事實上,這兩個字一直存在在「成為女性」的框架裡不曾消失,甚至變成一種習慣、一種追尋、一種大部分女生「下意識」、「反射性」包裝自己的形象,或是大部分男性對女性的幻想與渴望。
就算是正邁向兩性平權的今日台灣,我們對「純潔」仍舊抱持著「嘴裡不承認」的憧憬。直到我讀完這本有「女版《飢餓遊戲》」之稱的《純潔國度》,才發現自己的偽善變成一把刺向自己的劍,刺進心中最真實的那塊軟肉。其實,我們依舊習慣去維持所謂「男性眼中期待的女性形象」。
甚至不惜傷害帶有同樣性別認同的女性。
《純潔國度》的純潔,其實就是來自男性的慾望,進而延伸出貫穿全書的「女性的魔力」。
這股「魔力」在書中的社會,是非常抽象可怖的,但有幸身為「局外人」的我們,卻在作者金・利格特巧妙的安排下,看出她藉由切換男、女視角,詮釋出的「魔力」樣貌。
在書中的男人眼裡,「魔力」是「發育中的處女肉體」,會「誘發其他男人犯罪」;以女孩的角度去看,卻只是未經世事的少女,對世界抱持的好奇、想像與勇氣。但因場景是極度父權、男性無條件至上的「加納郡」,太有想法的女性會使男性無法「徹底佔有」,因此必須被送到邊境放逐一年,直到身上的「魔力」釋放殆盡、身心都「純潔」,才能再次回歸文明。這個傳統,被稱為「恩典之年」,每個女孩都必須遵從。只是,每一年能回歸文明的人數,總是少很多很多……
儘管看清事實的我們,著急地想對書中的女孩大喊「不是這樣的!」仍得眼睜睜看著正值十六歲青春年華的她們,在放逐之前強制關進倉庫,任由門外男人像買豬肉似地挑選要娶誰後,再以「有人要」、「沒人要」兩種身分被送去邊境。這樣的身分區分,在路途中便形成上下階級,進而延伸出純女生版本的《飢餓遊戲》。如果說《飢餓遊戲》裡的廝殺,表面是為了滿足上流人士,實則為極權統治者的陰謀,那《純潔國度》中女孩的搏命虐殺,就是男人為了滿足自己的私念,甚至可說是女生為了「重返父權社會」,抹去自我與別人的生存遊戲。
這邊有個滿有意思的細節,其實「加納郡」的女孩們為確保自己最後「有人要」,竟然可以在十六歲的「恩典之年」前,偷偷跟心儀的(或是評估後最可能娶自己的)男生,到草叢裡幽會,甚至做愛。
在這個純潔的國度裡,純潔終究是扭曲了,但依舊是扭曲成迎合男性慾望的樣子。
直到被當作男孩養育的女主角泰爾妮迎來十六歲生日,「恩典之年」的傳統與體制終於被衝撞。但其他「恩典少女」卻寧願比照往昔「死傷慘重」的結果,去拚個你死我活,也不願聽泰爾妮「全員生存」的建議,還對泰爾妮實施霸凌、虐待,甚至追殺。瀕死的泰爾妮勉強逃出時,遇上了專門分屍恩典少女的盜獵賊,卻意外體驗到再正常也不過的「平等人生」。然而,這其中埋藏的祕密,卻讓之後的發展逐漸失控……
一年後,泰爾妮率領死傷大半、滿身傷口的恩典少女們回到家鄉,並在眾人面前,大膽解開裹著身體的破布。那藏在裸體中的真相,開出漣漪一般的紅色花海,悄聲無息地拂過父權依舊的日常。這時我才驚覺,原來這才是真正的「魔力」,而且聰明地藏在「男人都以為被消滅了」的假象之下。
泰爾妮竟然找到方法,把「魔力」給帶了回來。
其實不論古今、虛實,在描述女性掙脫框架的情節時,女性似乎還是得舉起框架打仗,那始終黏在手中的框架可以是盾,也可以是刺槍。而我們早已習慣將框架壓出的傷口深藏,甚至不說出口,有時還會因為太嫉妒那些沒能壓抑住真實情感的女性,想要去傷害、壓制明明一樣痛苦的她們。
一直以為這樣的想法是祕密,直到被故事情節打中,看到女孩們下意識地臣服於《純潔國度》裡變態殘忍的父權社會,眼淚才不自覺湧出。
正翻著書的我存在的這個世界,依舊覺得女生「二十幾歲最有市場」、「三十幾歲還不結婚就會沒人要」、「四十幾歲沒當上社會眼光中的女強人/沒結婚就是很失敗」。而這樣的壓力不只來自男性,連女性都會彼此相逼。
這,何嘗不是一場生存遊戲?但我們要對抗的是什麼呢?為什麼活出自己的樣子之前,還得先打這場沒有勝算的體制戰爭呢?
「整個世界藏在那些微小的心意裡,只是我從來沒看見。」
「她們,一直都在。」
泰爾妮在結尾,用驚人的方式告訴了我們,其實答案就藏在最初的地方,只是我們從來沒看見,也或者是……刻意不去看見。
框架終於脫手而去,深壓著的傷口在風中刺痛著。
我看見了自己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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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心神的遊戲,皆是真實人生
追奇.作家
我原以為這是一部奇幻小說,但隨著閱讀過程接收到的情節遞進、信號拆解、撥雲見日,我不自覺與故事主角重疊,打破既有認知(縱使它包括了質疑),明白奇幻僅作外衣,藏匿的寓意如加納郡中女性緊緊抿住的雙唇後方——皆是真實的人生。
那麼「真實的人生」究竟有什麼?恐怕永遠無法一言蔽之。甚至一段歷經劫難後重獲新生的完整故事也無法。因此這本小說留下的餘韻久長,遠勝過它本身的字數和重量;它想傳唱的,是闔上書本後,我們心靈迸發出的醒悟與使命。儘管書中已包羅了多元議題:性別、婚姻、歧視、慾望、階層等等,但最讓我靈魂躁動、深刻共感的,是對於人類思考及心神變化的描寫。苟活在世,無論是與他者、自己或外在世界共處,透過的媒介終不可免去心神;我私自理解,貫穿整部小說的文眼「魔力」,所指之物即是心神。是它使人癲狂墮落,亦是它引領一切回歸理性,甚或勇敢可畏。而如何掌控這股看似操之在我的抽象體,剖開咒語、迷信和長期建立的桎梏,成為自己真正的主人,如此考驗又何嘗不是所有社會浮游的縮影?
「恩典之年」也許殘酷荒謬,但事實上我們都是恩典少女,擁有同等的殘酷與荒謬。泰爾娜的幸運,在於她的家庭代表了文明,先天賦予她思辨及質疑的能力;惟這世上有多少個泰爾娜,得以仰賴成長背景去對抗漫天催眠?即使遭受欺凌、孤立仍勇往直前?小說最後雖然給了讀者希望,然相對反映出文明之脆弱:當真相為霸權掩埋,當思考為心神斬斷,改革者欲喚醒沉醉眾人實是艱難,以致必須部分妥協、折衷,於狹縫內緩慢播種,並堅毅從容地等待,哪個掙脫遊戲的生命,願意靠攏過來,替同一代人澆灌新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