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由五月雨到五月晴--靜聽妍音《海,拍開咱的眼界》海潮起伏
筆者在幾年前因緣與妍音相識,除了這本新的散文作品,陸續讀過她一本短篇小說集《迴身》、一本長篇小說《褶藏川端町》,與一本散文集《湖,咱的活水》,深深感受到她在寫作上的努力不懈,對台語書寫的熱情,尤其是一顆樸質晶瑩的心。在前一本《湖,咱的活水》裡她寫母親,寫罹患乳癌的母親臨終前不做積極治療,只願安靜休養。在妍音筆下,她與家人陪著母親在「大貝湖」旁相伴相守,而妍音筆下母親慈藹的身影和面容常讓我想到兒時。當時有幸獲邀為她寫序,心裡便好奇這位不同於傳統女性,很有自我見解的母親究竟是經歷過怎樣的一生?沒想到,約一年不到,我又接到妍音的寄來贈書--小說《褶藏川端町》,就是以母親的成長經歷為模型而寫下的故事。妍音母親自幼為養女,卻遇到很好的養父母而能得到好教育。小說中這位母親化身的女主角香子,青春時期正是日本統治台灣進入戰爭階段,隨著養父過世、美軍空襲,家道中落,她迅速便承擔起一家子重負,成為一個韌性十足的女性。這本書不僅顛覆過去台灣小說中充滿悲情的「養女」形象,其中內蘊幽香的人情義理,或艱苦中對養父遺言的一意執念,細致處也使人心懷湧動,掩卷深思。
這次再讀《海,拍開咱的眼界》,更了解到,這一系列的小說也好、散文也罷,原來都是妍音「生命樹」的一個枝脈。它和《湖,咱的活水》一書,一寫湖,一寫海,卻都以高雄為背景,正可相互對讀。而如果《湖,咱的活水》這本台語散文,是一則獻給往生母親的禮讚,歌詠母親如活水賜與她的生命;這本《海,拍開咱的眼界》,則像是一闕她作為母親,為愛子紀錄與祝禱的寶貴家書。血脈就是生命樹,釘根、生湠、大欉。由母親傳給她,她再傳給愛子。一代又一代,不僅是來自生物的遺傳,更是來自與造物自然,默合密契的悠長對話。
全書充滿她對愛子從出生、長成、工作、成家,細瑣多面--「陪汝大漢」的記憶,書中她雖然說大部份的媽媽都是煩惱東煩惱西,偏偏她和別的媽媽不同,她希望將這些煩惱的時間和精神,拿來祝福她的囝兒序細;但回顧當年曾經給年輕的愛子硬塞一身衣服,弄到長出一身痱子的趣味往事,還是會幽默地學著少年人講的「有一種寒是媽媽感覺會寒」,笑看自己作母親的擔驚受怕。
她有時記錄了曾經偷偷瞞著丈夫,讓正在苦悶國中學習生涯中的愛子去參加「青少年自我探索營」的秘密往事,對比當時以「若考袂牢雄中,就去讀軍校」要求孩子的丈夫,這是她為愛子爭取來的一個喘息放鬆的機會。這些明顯違逆「作戰準備狀況」下的不當作為,書中說因為她秉承了來自自己父母親給她的寬厚教養。然而,當她不免不無得意地細數愛子除了啼哭不止的初生月份之外,一路好養好帶、體貼懂事,而且從小就關懷疾苦、慷慨熱情,又自有主見、絕不盲從潮流的種種美好。比如在愛子兒時,即使折斷手指的手術當中,都能在局部麻醉下跟醫師自在地開講;而大雨滂沱的日子,愛子便知道和同學先在火車站附近訂旅館休息,並打電話報平安;或者年紀輕輕的小學時期,就能捐出所有壓歲錢幫助電視報導中正遭遇悲苦災難的陌生人;或者凡有重大決定前,都會先來找她商量;再或者工作賺錢之後,便設法找出時間接待兩老出國旅遊。這些又是怎麼來的呢
?
不盡往事的娓娓細數中,她說道:她過去覺得愛子的好,是她自己繼承家教的結果,這幾年卻慢慢覺得這是她的愛子懂得自我要求,才讓她當了一個省力氣、少操心的媽媽。這些轉變,極為細微,卻記載了一個隨時間遞移的母親,對自我的反思與期許。她說她的愛子是澄清湖湖水養大的,而且從小愛海看海,也是在緊臨海水的港都高雄長大的孩子。她說大海無私,包容大流細流,不管它是否已遭污染。妍音以一整本書大聲驕傲地告訴她的愛子--不論過去現在未來,我以你為榮。隨著時間流動,母親將來會成為「孩子」般的角色。當自己的「母親」角色,將逐漸從「給予者」變成「取用者」,如何讓自己不成為孩子的負擔,如何讓已經成長的愛子得以自在飛翔,如何讓彼此成為對方無私包容的海洋,應是本書書寫的核心出發點。
讀妍音,是一種靜謐淳然的享受。你必須把節奏整個慢下來,像簷下聽人講古,涼風徐來,纖細點滴如時光的琴弦拂彈。然後你便會聽到遠處海潮起伏,在往昔與今日之間來回湧動。往後看,是充滿人情的昔日台灣,那個物資有限、普遍貧窮,卻重情講義,鄰里會相互招呼顧看,「吃人一口、還人一斗」的美好過去;向前看,是科技日新月異,但空污、噪音、環保問題越形嚴重、政爭無日不休的今日台灣,許多問題等待解決。然而,今昔對比,卻非為了突顯今不如昔,而是藉由從小一手教養,如今長大成材的親愛囝兒,透過他經常飛越海洋遨翔於世界,連帶書寫生命中諸多由「海」帶來的眼界、視野、省思,以及對生命、對時間、對未來可以持有的開闊懷抱。
海潮起伏,像時間的流動,不斷向前流去又重新回返,回返的是年年歲歲,以十二個月一輪的循環周而復始,但流動而去無法回返的是時代的變換、父母的別世。讀妍音的書寫,總能讀到她筆下對父親母親無盡的孺慕與思念,對舊日美好事物的涓滴在心。表層來看,愛子是勾連全書的主要牽繫,從第一章「五月雨落袂離」中婚後初為人母,到最後一章「五月的天清清」愛子成年新婚,她紀錄下作為母親,自己在分身乏術照顧不及時的愧疚、愛子承擔學業重擔時的憂慮、從小懂事體貼的心疼,還有更多的是看著愛子成為一位性格溫暖包容、廣受長官肯定、事業家庭有成的有為青年,作為母親滿滿的驕傲與滿足。
然而,表層的書寫之外,更為深層的,本書不斷反思自己從一位女兒到一位母親,如何從父親與母親身上學習到把心放寬、尊重孩子,並且承繼父母的的教養方式,拿來實踐並對待自己的愛子。她寫因為住在高雄離海不遠,從小愛子就在先生帶領下經常來到海邊,她自問:是不是因為這樣,愛子從小培養了一種開闊的胸懷,樂於幫助弱小,喜歡與人共處?!海,是這本書的書題,也是對愛子性格的比喻,更是對自我的期許。「海,拍開咱的眼界」,它像是一種來自海上的呼聲,卻不是在未來,而更像是對面山谷壁間傳過來的,發自昔日的回聲。
這本以月令為分節的台語散文,從「五月雨落袂離」開頭,接續「六月日頭燒熱」、「七月轉彎踅角」、「八月風颱雨」……「十一月天涼冷」、「十二月冬至圓」、「一月痟跨年」、「二月迎新春」……直到「五月的天清清」,把時間由過去到現在輪迴了一圈,「落袂離」的五月雨,已經變成「天清清」的五月晴,這不僅寫氣象,也在寫喻象。其中時序代換、人事流轉,連自然環境都遭逢巨大變遷。然而,以兒為喻、以海為譬,本書因此是,一闕寫給「日久他鄉變故鄉」--高雄的海洋之歌、一卷母親寫給愛兒的寶貴親子家書,也是一個由女兒、妻子到母親的生命與時間之書。
成大台文系副教授 廖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