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導讀
每一部文學作品都可以多重解讀和多元詮釋,特別是創作於一百六十多年前,又被公認為是海洋文學經典的《白鯨記》(Moby
Dick)。這部厚達六百多頁,四十多萬字的文學鉅著,書中所描寫的內容,表面看來也許只是捕鯨冒險故事,但它同時也是鯨類生態記述之濫觴,更是彰顯海洋精神鼓舞人類向海洋發展的經典作品。其內涵寬廣深邃,寓意深遠。如此備受矚目的文學作品,無論是評論、研究、解讀或詮釋的切入點,可說比比皆是。
《海獵記》這部小說,為備受讚揚的青少年小說作家派崔克.奈斯(Patrick
Ness)的作品,他是近年來國際上最重要且獲獎無數的青少年科幻小說家。這部小說的創作緣起,來自《白鯨記》的主角亞哈船長,他一心想殺白鯨復仇,他說:「你這毀天滅地,無法被征服的大白鯨,我要朝你翻騰過去啦!到最後還是要跟你把命拚!就算到了地獄,我還是要戳刺你!斷氣前我還是要鄙夷你,我的恨綿綿不絕!」
《白鯨記》敘述的是捕鯨船皮廓號天涯海角追獵被認為是惡魔化身的白色抹香鯨莫比敵(Moby Dick),而《海獵記》的敘事角度完全顛倒,是由抹香鯨亞莉山卓拉當船長,她率領以她為名的大型狩獵船,帶領三個抹香鯨攻擊手:第一學徒翠玖兒、第二學徒葳海敏娜、以及故事敘述者第三學徒拔示巴,專門從水下攻擊捕鯨船,獵殺人類。
作者大概是為了有別於《白鯨記》中常見的陽剛與血腥,《海獵記》中的船長和三位攻擊手都是母鯨,而被她們捕獲的人類囚犯德米特里為男性。小說情節中,並沒有因為女性而稍微減少其面對惡魔的勇氣。他們四海為家,團隊紀律森嚴,四處尋找惡魔化身的捕鯨船托比.維克。
《海獵記》以抹香鯨視角,以海洋觀點,完全翻轉並反思《白鯨記》中,以人類眼光所鋪陳的屠殺抹香鯨的故事。這樣的小說,首先要大幅更動的是視角場景。所有我們人類習慣的「天上地下」的空間感必須整個翻轉,深海成為抹香鯨的天空,海面反而成為他們的深淵。因此讀這部小說時,包括書裡的許多插畫,很多時候會讓人有「頭下腳上」的錯置感。
人類與海洋生物生活空間的最大差異,在於人類生活在平面陸地上的二維空間,而海洋生物生活在水面底下的三度立體空間。海面是空氣和海水的界隔,亦是陸地和海洋生物的分界。抹香鯨應該很難理解,陸地上人類的生活狀態,如同我們也很難想像,水中生活的空間感。這部小說最大的考驗,恐怕就是空間挑戰。作者必須以文字來創造人類不熟悉的海洋視野,並摸索其中生活細節,這當然不只是想像力豐富而已。由此可知,作者必然有相當的潛水經驗,經常從水下視角,模擬抹香鯨如何看望深海,又如何轉身看見光亮的海面。
有人形容空氣中和水面下各有一個造物者,祂們分別創造了能互相媲美的兩個世界。本書作者試圖跨越兩個造物者所經營的不同世界來說故事。
《白鯨記》與《海獵記》的主要故事場景都發生在海面。這個界面,人類觀點稱為「海面」,本書的抹香鯨觀點則以海床為「天頂」,海面為「深淵」。海面是捕鯨船作業的平面,也是其限制,而深淵則是海洋哺乳動物抹香鯨潛游一段時間後必須露出換氣的空間。
船與鯨必須在這個平面上接觸,可以是和平共處,也可以是一場血淋淋的獵殺。若是爭鬥,照理說,抹香鯨占了水下優勢,這也是為何海洋作戰時潛艦往往占盡神出鬼沒暗箭難防的戰略優勢。當然,捕鯨是人類為了掠奪自然資源而進行對鯨類的屠殺,但反過頭來描寫鯨類獵殺人類,她們可不是為了生活所需,而是因為人類長期殘暴地獵殺鯨魚,引起抹香鯨組織攻擊船隊,對捕鯨船,對人類展開報復反擊。人與鯨在《海獵記》中,是世仇,是彼此獵殺的敵對關係。
《白鯨記》鋪陳的故事中,覺醒而有反抗意識的只是白鯨莫比敵,而《海獵記》中,覺醒而群起對抗人類的是抹香鯨族群。過去曾有不少類似「大自然反撲」的各類作品,提醒人類無節制殺戮或破壞自然生態的罪愆與後果。本書當然也帶有此意,但若是通篇故事只為了反撲這個議題,而忽略了其他更深沉的寓意,也就可惜了。
《白鯨記》中所彰顯的「仇恨必然以悲劇收場」,本書同樣以「因為人類自從遠古以來就不斷獵殺我們,我們獵殺人類,只不過是以牙還牙罷了。」書中屢屢強調「所有的人類都是托比.維克,都是惡魔。」所有的戰爭,莫不建立在對敵人的仇恨情緒中,「邪惡的力量通常必須自圓其說」。以文學創作來說,爭鬥通常是不難建構的情節張力,《白鯨記》或《海獵記》莫不如此。
若要如此,書中的人物和爭鬥對手的設定就很重要,《白鯨記》中的主角亞哈船長和其對手莫比敵,《海獵記》中的抹香鯨主角亞莉山卓拉船長,和神祕的惡魔捕鯨船托比.維克。他們兩個主角的個性一樣神祕冷酷,行事兇狠殘暴,並透過預言甚至神話,強化他們的使命就是「不計手段與後果,傾全力消滅對手。」
對照組之二,是《白鯨記》中的大副星巴克,他個性沉著穩重,自主思考能力強,對於不合理的命令不一定盲從,因此被認為是整艘非理性復仇情緒中的少數良知。《海獵記》中的對照「人物」是第三學徒拔示巴,也是整篇小說的敘述者,他與人類囚犯的對話中,感受到以暴制暴成就的不過是另一個惡魔,並不是所有的人類都是仇敵。《白鯨記》的敘述者,也是唯一的倖存者,於文章開始的第一句話就說:「叫我伊什梅爾吧。」而《海獵記》中的第一句話也是,「叫我拔示巴。」作者以《海獵記》引用及對照《白鯨記》的用意相當明顯。
對照組之三,以第一學徒翠玖兒對照《白鯨記》中的三副福拉斯克,他們個性衝動,頭腦簡單,以狩獵為中心思想,是本位主義的代表。還有《海獵記》中的第二學徒葳海敏娜,根本是二副史塔布那種「既不擔心,也不勇敢,隨興粗率」的翻版。
空間顛倒,「人物」對照,故事上演。儘管擁有《白鯨記》如此豐厚的參照背景,也有「深淵」的激烈爭鬥場景為小說張力,讓全身每顆細胞都充滿仇恨,每個呼吸都為了復仇的悲劇主角,投入一場暴烈火花式的決鬥,燃燒成悲劇英雄的一團灰燼,似乎是類似故事「熱鬧」的結局。
本書若是以這順理成章的結局為終點,恐怕會被經典且內容繁浩的《白鯨記》壓得永無翻身機會。《白鯨記》有其繁複為本錢,而《海獵記》只是抓取其中一條線索延伸出來的想像,若完全一模一樣,作者又何必多此一舉。作者明白,結局必須不同,結局不能只是成就同歸於盡的壯烈傳統。
關鍵都在諭示和想像,故事的神祕性往往來自不同思維,請讀者以水面下抹香鯨的視角來想像結局吧!
廖鴻基(海洋文學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