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分為二,這是一個迷人的概念。
事物的變化,是如同蘋果、蛋糕甚至地理區塊的一分為二?還是如同生物最小單位的細胞持續分裂、變形與死亡?或是甚至如同顆粒體遭遇撞擊,偶然發生力場的凝聚或是轉向?
中文中的「分」,如同甲骨文中的圖像所顯示, ,由刀與八構成一字,意指以刀劃分為二物。「刀」意指分割,「八」則意指分別相背之形。例如,「貧」是由「分」與「貝」構成,意指財因分而減少。相反的,「公」,同樣有「八」,但是與己相背,意指平分。「分」同時意味著劃分、分割、分界、分離、區分,也意味著劃分之時的分配,以及劃分之後的部分、分位、名分、職責。
黑格爾(G. W. Friedrich
Hegel)以簡單事物持續「一分為二」,離開自身,經過否定而回返異於原初的自身,來說明思想維持動態創造性的辯證運動。馬克思以商品如同整體經濟形式的細胞,「一分為二」,既是勞動產品,又是價值形式,來分析生產關係中,資本邏輯如何以市場規範了勞動產品與勞動力的計算模式,而反向導致人的勞動力被剝削以及生命被異化。毛澤東參考列寧「統一物分裂為二」的辯證法,發展出他在〈矛盾論〉、〈論十大關係〉、〈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等一系列文章的論點,分析事物內部矛盾的複雜系統。在這個脈絡下,「一分為二」是個具有嚴格的辯證分析以及思想持續創造的動態概念。
毛澤東的「一分為二」與矛盾論的思想,影響了法國1968學運前後的思想家,包括阿圖塞(Louis Althusser)、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巴里巴爾(Étienne Balibar)、巴迪烏(Alain
Badiou)等人,也開啟了一個時代的解放政治哲學。但是,這個具有分析性與革命性的辯證運動概念,在現代中國的政治語境之下,卻出現了敵我對立「一分為二」的僵化立場。
這個悖論,是本書的探索起點。
我在2012年分別在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台北中央研究院文哲所,以及交通大學「馬克思主義在東亞」國際學術會議中,初次發表了〈「一分為二」,或是冷戰結構內部化:重探矛盾論以及歷史發生學的問題〉,〈巴迪烏閱讀張世英(閱讀黑格爾):辯證法的迴路〉,以及〈「計算為一」與「一分為二」:論洪席耶與巴迪烏關於政治主體性的歧義〉等論文。2014年,我繼續在重慶大學「重返『儒法鬥爭』:當代文學研究工作坊」中,初次提出了〈儒法鬥爭與合理內核的轉移:從儒法辯證到章太炎的法家史觀〉的論文。這幾篇文章約略勾勒出了這本書的部分雛形。
這些探索路徑的背後,有更早的問題意識起點。我從2006年開始,就陸續開設一系列關於政治性重探的課程,包括了主體拓樸學、「無」的政治與美學、唯物辯證與交換邏輯、法與勢、共產主義理念、拉岡(Jacques Lacan)與巴迪烏、巴迪烏與洪席耶、洪席耶與阿岡本(Giorgio
Agamben)、佛洛伊德與阿圖塞等。這些歐陸思想家吸引我的原因,以及這些課程的根本問題,就是關於如何思考政治性的問題。我和歷屆的學生共同閱讀相關思想家的著作,在課堂中反覆討論共同體的難題,為何共同體出現了排除性的法律與社會心態,以及人們如何可以平等地參與社會等問題。
然而,在這個過程中,我同時也開始對於中國政治思想的解放性性與批判性發生了強大的興趣,尤其是章太炎的思想。早在2006年討論譚嗣同基進思想的〈丰其蔀,日中見斗:重探譚嗣同的心力觀〉一文中,以及2011年出版的《心之拓樸:1895事件後的倫理重構》中扼要論及譚嗣同與章太炎關於「無」的政治基進性,我就已經開始了這個脈絡的探索。2010年到2013年間,我參加了中研院文哲所何乏筆(Fabian
Heubel)所舉辦的法語莊子工作坊,和幾位朋友一起討論西方漢學家的作品,也先後發表了〈莊子與「無」的基進政治性:從畢來德的「機制」(régime)概念開始談起〉與〈勢與法的政治性悖論:朱利安(François
Jullien)的問題〉等文章。2012年,我在北京人民大學「章太炎思想世界的新開掘」學術會議中,提出了〈法與生命的悖論:論章太炎的政治性與批判史觀〉的論文。這個重新探討中國思想政治性的脈絡,對我來說,是更為重要的思考方向。
這個超過十年的漫長探索,形成了眼前的這本書。我必須承認,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工作。我面對了自己的各種局限,也在每一次的探索與拓展中,感受到了思想上巨大的樂趣。我很高興能夠在這個過程中,發展出了我自己的系統性思想,更高興我能夠在章太炎的思想中,發掘出了一些令我興奮的空間。
思考的工作何時能夠算是結束呢?
事實上,任何作品,都沒有完全令作者滿意的階段,只能夠說是到了一個可以暫時收攏的時刻。但是,正如我過去的幾本書,總有一個章節是下一本書的種子。《孤兒.女神.負面書寫》的核心章節〈文化整體組織與現代主義的推離〉,導向了《心之變異》。《心之變異》的核心章節〈心的翻譯:自我擴張與自身陌生性的推離〉,導向了《心之拓樸》。《心之拓樸》中關於譚嗣同與章太炎的「無」的基進政治性,則預設了《一分為二》這本書的基調。
這本書自然也有其未竟之工作,還要等待下一個階段的探索。
我要謝謝這個過程中,交大社文所以及亞際文化研究學程的前後屆博碩士學生參與課堂討論,以及在各個研討會與工作坊中和我討論或是辯論的國內外朋友。我無法逐一向這些朋友與學生致謝,但是,這些討論總是激發我繼續書寫的動力,而當時的情景與面容也仍舊時時浮現在我腦海中。我也要謝謝交大社文所以及文化研究國際中心同仁的支持,研究過程中先後替我我蒐集資料的研究助理陳克倫、唐慧宇、陳怡文、蔡岳璋,兩位匿名外審者的意見,聯經出版社專業的編輯群,針對書稿和我仔細討論的黃詠光,以及在最後階段協助校對書目資料的蔡岳璋。
最後,我也要謝謝我的家人。除了家中貓狗之外,先生文里與兒子書珩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