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與自然修好
1
攝影家齊柏林,以十年生命熱情,從高空辛苦俯攝台灣大地的紀錄片《看見台灣》,在二○一三年製作完成,市場上賣座節節上升,刷新台灣紀錄片史上的票房紀錄,受到政府官員與社會大眾的肯定,已成為二○一三年台灣社會的年度大事。
當我們坐在戲院,從影像上看見土地災難的畫面,感覺既熟悉又疏離。熟悉的是這些影像並不是最近才出現、才被看見的。二○○一年七月至二○○二年六月,吳晟擔任南投駐縣作家期間,為了完成《筆記濁水溪》的書寫計畫,我們奔走南投縣境,那時被民宿瓜分的清境農場、被土石流威脅的廬山溫泉區、崩橋走山現象,一幕幕驚悚的畫面,早已是隨處可遇的場景了。十年後透過立體大銀幕,加上聲光顯影,賦予感性解說,反而有一種接觸不到真實面向的疏離感。
記起二○○一年,我為了陪伴吳晟書寫《筆記濁水溪》,在桃芝颱風過境後第三天,兩人就急沖沖的開著一部古舊老車,逆著土石泥流,往濁水溪中游鹿谷、水里、竹山、信義等災區而去。當時為了親身貼近受災地,忽略還在流動的土石,於今回想起來,真是不顧危險的急切啊!
那年,國道三號公路竹山段,正值興建期間,遇颱風施工暫停。我們爬上工地裡高聳矗立的橋墩,眼下濁水溪、方圓數十公里河床地,滿滿堆疊著大大小小樹頭、樹幹、樹枝……;水慢慢退去,河床的創傷赤裸裸,森林的遺骸、山壁滾落的石塊相互推擠,從上游緩緩往河口而去。往東北方向眺望,東埔蚋溪(濁水溪支流)潰堤的泥流,把「木屐寮村」,連同十九位鄉民、四十三戶人家,全淹埋在土石下方;曾經趕著開發的怪手,這一刻卻趕著在營救,大鐵杓一鏟一鏟往地底挖,尋找被埋葬的生命;位處地勢較高的少數房舍,遠望還露出紅屋頂,彷彿述說著那些曾經歡愉生活過,而今已然消逝的村莊生息。
桃芝風災過後,經濟部水利署第四河川局(專職管理濁水溪流域)投入十五億元經費整治東埔蚋溪,開闢了三十公頃木屐寮滯洪區,以九千萬元,設置面積七公頃的木屐寮事件紀念公園。後續大筆金錢投入整治工程,木屐寮災難事件的紀念與河川修復,經過十年歲月,似乎已經妥善完成了。
二○一三年三月,我從新聞報導當中,看見「精心」打造的木屐寮紀念公園木棧道已全然腐朽崩壞、水泥砌造的親水池無法蓄水而乾涸、胡亂種下外來品種的「山櫻花」,水土不服快死光了。顯然,大地又增添了一片昂貴廢墟。
我們曾經站在橋墩高處,遠眺國道三號竹山路段,早已完工通車,車流鼎沸。但是濁水溪河床繼續下切,橋墩基樁裸露超過二公尺,土石泥流順河道一再鞭笞,越來越嚴重。每天行經上頭的數萬輛車流,難道不會擔心嗎?
東埔蚋溪、木屐寮村的整治工程,只是全台灣眾多水利工程當中的一個小案例,請進入行政院主計總處網站查詢,二○○四年以來,以治水為名目,政府投入地方的總經費已經超過三○○○億,這麼多的金錢,卻換來每況愈下的大地環境。
2
「水」是生命元素,古老水文與古老土地同時出世。《聖經》古籍〈創世紀〉開場白:「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印證了水比上帝的靈存在更早。上帝將水分為上、下,才有了天地,才有接續而來的生命,萬能如上帝,也不能沒水。
「水權」就是「生命權」。古往今來生物群聚,依傍水域生活。漫漫水流、撫觸田野、滋養眾生、萬物同享,多麼天經地義。台灣原本是水水大地,人們生活周遭,總有清清小溪流動,像親切的鄰家玩伴;可戲水、垂釣、浣洗衣物;水域邊坡,芳草萋萋,是魚蝦產卵護佑的棲地;草根、樹根,是守坡護岸的堅實力量。
然而,人為的介入或流蕩變化的自然因素,正在一點一滴搖撼著環境的平衡點,細微的小差錯,點滴毒素的滲漏,被遮掩、被輕忽的小惡行,長年累積成大地無法挽救的沉痾。更多霸權外力的橫行、強奪介入,激起整個環境翻天覆地大變動;總之數十年來,台灣整體大環境,正以非常明顯、非常火速,往破敗崩毀的方向傾斜。
二○○二年,集集攔河堰,水泥巨壩建造完工;行政院、經濟部第四河川局,控管濁水溪水流,每天賣出三十五萬公噸水給台塑石化公司使用。濁水溪中游地表水被截斷,造成下游雲彰平原缺水、導致地層嚴重下陷;下游溪床及其周邊河川沖積農園飛沙揚塵、逐漸漠化。十年前集集攔河堰才完工啟動,但是橫亙溪流上的水泥巨霸,還是餵不飽石化業的吃水量。
二○○一年,政府再度通過湖山水庫興建案,在竹山鎮桶頭鄉築起攔砂壩,截引濁水溪支流清水溪水,築六.五公里引水道,淹入斗六鎮的幽情谷──台灣八色鳥的故鄉,成為湖山水庫,繼續供應還在擴廠的六輕石化工業。二○一三年三月,造價二○四億元的湖山水庫,竟然被發現壩體出現八十六公分裂縫。
直到今天,我仍然記得二○○一年與吳晟走近濁水溪源頭的心境。台灣山水,億萬年歲月建構起來的風貌,如此豐美迷人,晚近才短短一百多年時間,我們在她身軀上不斷蹂躪、切割,所留下的傷痕如此歷歷在目,強烈刺痛我們的心靈。吳晟當年寫作這本《筆記濁水溪》時,筆力所觸及,充滿詩人強烈庇山護林、忍抑不住的急切呼喚。時間經過十多年,大地的傷口不但不曾回復,甚至被撕裂得更嚴重。我們曾經滿懷深情貼近的美麗濁水溪,旱季時幾乎已是一條乾渴的礫石河道了。苦命濁水溪,你卻不是台灣唯一的不幸,全台灣哪一條河川不都和你面臨相似命運呢?
3
社會利益的流動,牽動政治政策的走向,只顧眼前即刻性利益、不計後果。每一項為了「經濟發展」的開發行為,總讓人質疑其背後是否又銜接了一波又一波炒熱地產、炒高房價的生意考量?眾生依存的大地之水,成為政商間,隨便買來賣去的熱門商品。一紙土地徵收令,連弱勢者的生活家園也一一流失。
所謂弱勢者,指的是反彈力道最小、最容易下手的族群聚落。不只是非利益主流的人民,還包括最終可能被撲殺、導致滅絕的獨特生態群,以及被主流觀點所輕視、再也回不去的在地文化記憶和土地原生風貌。
賣棉花糖的人,把甜甜的小糖粒放進機器,加熱迴轉之後,可以膨脹成體積數百倍的棉花糖、價值暴漲。台灣政客深諳棉花糖原理,數十年來不斷啟動開發機器,吞掉土地、吸噬水源,翻轉成財團商賈們膨脹虛誇的財富。聯袂運轉的歷程當中,眾多國營農地、私人良田、保安林地、生態保育地、地表水資源,像原生大地的甘美糖粒,一一被襲捲吞沒。
齊柏林的「看見台灣」紀錄片終於上市公演。多少人,包括主掌台灣發展決策的政府官員們,在戲院中感動到熱淚盈眶。我們寧願相信,這些政府官員的眼淚是真情,我們也寧願信賴主政者對台灣土地,願意善盡守護責任。然而,看看台灣土地上,長年循環不已的禍害,就能了解導因於誰?
4
森林的樹根本是大地最安穩的水庫;當台灣原生千年巨木群,幾乎開採殆盡後,汨汨潺潺源頭水已不再,然而為了開發需求,用水量卻越來越大。行政院經濟部水利署以下設有十大河川局,專職控管全台灣各大小河流水資源的探勘與分配。政府年年大筆預算,由水資源單位進行水源探勘,開發水庫、建造壩堤、攔水、截水、引流,供水給工業園區;更多工業區像鬆軟的棉花糖一樣膨脹起來,水量當然左支右絀,只好埋入大量引水涵管來應付。
橫來豎去的水泥大涵管,挖開山林肚腹,穿越數十公里山脈取水;為了搶地,縮小河道行水區、截斷蜿蜒曲流取直通;地表水不夠,那就得抽沙鑿井、裝設高壓沯浦,寅吃卯糧汲取深層地下水。千千萬萬冷硬水泥渠道,彷如惡魔伸出枯骨嶙峋手指,勒緊河川脖子,涓滴吞噬河川水。福爾摩沙大地,從高山、平原到出海口,水泥溝渠從地底連結到地表,形成網絡狀水泥長城,那是空中俯拍,也無法看見的地底真相。苦心大營造的「水利」建設,讓台灣每年百分之九十的淡水,沿水泥渠道入海流失,加劇「水害」。終於,河道不再天然,曾經迤邐的清清溪流,已經成為夢中不可得的奢侈想望。
請上水利署網站的年度預算支出網頁看看,八年來,經濟部水利署一共花費一一六○億元進行河川整治。近日行政院再度通過,繼續編列六年六百億元特別預算,直接授權「地方政府」、「農田水利會」來執行。
地方政府「治理地方」的素質如何?是另一個可研究的議題。至於農田水利會是什麼單位?恐怕比較少人清楚。
5
日治時代,由民間組織形成的農田水利會,職掌農田灌溉、埤圳維修之管理,終戰後,繼續以民間自治團體而存在,法律授權得以向農民收水租。早年的農田水利會按土地面積比率,向農民徵收水租,去建築「水利工程」。有些農民的農作遇到天災收成太差,沒有錢繳交水租時,水利會亦可透過地方法院向農民催討。直到一九九一年,農民的水租改由農委會專款補助農田水利會,農田水利會成為政府的公法人機構。
全台灣農田水利會資產究竟有多少?網路上我只能查到農委會於一九九二年的調查報告:「全台灣有十七個農田水利會,擁有土地面積多達二萬五千九百七十九公頃。土地價格總值(那是一九九二年時的估算)超過數千億元。尤其台北市的七星、瑠公農田水利會,位在都會區,土地價值最高,台中農田水利會的土地價值也相當可觀」。
「除了土地資產驚人,農田水利會所儲存的基金高達一百七十九億元,若再計入地上建物價格,總值也達一百八十一億元。」農田水利會掌管各大水路,包括導水路、幹線、支線、分線、中小給水路及排水路約六萬七千條,總長約六千七百萬公尺;重要設施諸如攔水壩、渠首工、水門、渡槽、水橋、跌水工、暗渠及量水設備等,共計有約十八萬座,灌溉轄區約371233公頃,私設埤圳約十萬公頃。(資料引述一九九五年四月號《遠見雜誌》的統計,將近二十年來加速開發的建設,更難以估算。)
農田水利會掌管著地方水源,二○一一年,彰化農田水利會與中科局協商,動念繼續出售農用水給中科園區,引發莿仔埤圳沿岸溪州、竹塘、埤頭、二林等鄉鎮農民長達兩年的護水抗爭行動。
今天濁水溪河床嚴重漠化,地表水不足,農田水利會鑿深井、抽取大量「深層」地下水;農民無水灌溉也跟進,抽取小量「淺層」地下水,解農作之渴;大地荒漠,究竟誰是元兇?
一九○一年,日本政府將莿仔埤圳歸入公共埤圳管理,成為全台第一條官設埤圳,主渠道與網絡狀的分支相當完整,一百多年來灌溉了南彰化平原一萬八千八百五十公頃農田,生產出優質濁水米、蔬果,讓南彰化平原成為得天獨厚的富庶糧倉。目前台灣人民所需求的糧食,有百分之七十仰賴進口而來,彰南平原的肥沃農園,是讓台灣糧食自給率守在百分之三十的大功臣。日治時期興建的莿仔埤圳,是以河床溪石、靠人力一塊接一塊,交錯相坎、砌合而成的石壠斜坡。圳溝內曾經有多少魚蝦、貝類、乃至水蛇,在石頭的隙縫間產卵繁殖,然而,一次又一次的水利工程,早已讓圳溝成為生命無法存活的水泥渠道了。現在他們繼續在切割百年古圳的V型斜坡狀護堤、繼續把圳底挖深、圳堤升高、把行水道寬度縮減,用鋼筋混凝土,拱建出三面封鎖、兩壁垂直的U型圳堤!
6.
數十年歲月當中,我們的生活習性,也都在不知不覺中,尾隨著社會開發趨勢,或鯨吞、或蠶食,將原生大地無法計量的價值,當作可以交易的貨品。二○○一年我和吳晟沿著濁水溪,超過一年的奔走,不單只是以文字記述了濁水溪流域山林變遷的實境。行走的體會,更是內在性靈自省的鍛鍊。儘管台灣山水萬千嫵媚,是永遠書寫不盡的,但是身為不斷消耗自然資源的我們,豈能不承擔起護衛的責任?
吳晟在二○○一年書寫的《筆記濁水溪》,文字透露出心境的憂傷感懷、語氣諄諄卻難掩其焦慮的激進情緒,風格迥異於中國文學傳統當中的所謂「山林文學」。
當今多少書寫山林的文學作品,憑藉文學人特有的生花妙筆,將自然景觀,描摹出令人馳騁、多面想像的空間,確實是一種美學境界的提升。但是文學難道不能撥開美美框架的表象,進入通俗社會的真實面目嗎?《筆記濁水溪》的書寫經驗,更激湧出詩人護衛台灣環境,絕不甘願袖手旁觀的強烈意志。於是,案頭書寫的文學人吳晟,忍不住變成了一個街頭奔走、高聲呼號的環保運動者。那是因為我們的生命歷程,曾經有機會這麼貼近山川林野,為了一種絕美的堅持,甘願奔走在抗爭的俗務當中。
親身投入對抗戰役的人,真的都是天性好鬥嗎?把文學書寫暫時擱在書桌角落,用身體和心靈,去衝撞這個僵梏社會的既定體制,是一種偏激行動嗎?有時我看見一些社會名士,對社會上諸多價值偏差的衝突事件,也能保持超然,不輕易介入是非判別、不做價值選擇,那真是一種優雅的修養嗎?
執筆書寫的知識人,也是務實的生活人,豈會不明白,世間萬事萬物的變遷,皆無法脫離政治力。而整個人類社會,最擁有移山改水力量者、不外乎金元集團與政治勢力的結合;一日在朝為官,若不能心懷眾生,那麼其所擁有摧毀山林的決定性權柄,比之普通百姓更甚千百倍,文人書寫的千鈞筆力,豈可悄悄迴避?當我們看著漸趨淪落的大地,忍抑不住的憂心,難道不能從一個觀察者轉變為行動者嗎?如果我們放任一片又一片河川山岳,在我們的手上死去,又如何只仰賴虛擬的美學來陶醉,只尋找意識流的安慰呢?
莊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