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與青山萬物一起修行──蓋瑞.斯奈德的《禪定荒野》
廖偉棠(詩人、作家)
在一片發展觀大行其道的後現代世界,生態主義、環保主義者無疑是「反動」的,「反動」未必等於落後,「本書大部分內容涉及如何重審人類身分、經歷以及人類早期生活方式所體現出的超強智慧。」蓋瑞.斯奈德(Gary Snyder)就這樣定義自己的「反動」生態文學──《禪定荒野》。
蓋瑞.斯奈德也許是當代美國詩人之中最接近先知的一位,因為他混合了詩人、修道者、勞動者、神秘主義者、激進環保者等富有魅力的身分,更關鍵的是他始終關心他者的命運勝於自身、關心眾生的命運勝於人類──先知正是如此面對整個時代的謬誤,從容開口,以詩歌指示道路的。
這表面上顯得矛盾:斯奈德首先還是一位詩人,相對於大道,他選擇荒野,不但有環境保護的理由,更有精神隱喻和信念在。作為他最著名的散文集,《禪定荒野》就是為當下無根無道的時代尋找蹊徑的嘗試,這是一本關於人類生死存亡之書,儘管他強調人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然,是地球本身。
◆在無路之中找到自由
「沒有環境,就不會有道路;沒有道路,就不會有自由。」斯奈德相信前賢所云,道成肉身,人經歷了「行」方成其為人。但荒野就是無路,在無路之中如何得到自由?斯奈德以禪僧一樣的狡黠,指出路/徑之外,是另一種道。「徑外漫步就是禪定荒野的體現,也是指我們竭盡全力工作的地方⋯⋯因為在你轉身走向荒野前,必須先『在道之上』(on the
path)。」在全書接近末章的時候,他才這樣談論道。《禪定荒野》這個譯名有點誤導,The Practice of The Wild,Practice,是實踐,更帶有修行的意味,它遍歷而不定。
斯奈德年輕時在日本當過和尚──這是大多數人對詩人的想像,實際上,在本書中心的《道之上,徑之外》裡,斯奈德坦承自己並沒有正式出家,而是選擇了住在寺院附近,以俗家弟子身分參與寺院的默念及其他宗教活動,後來還結婚生子,回到美國自己組織小型的佛教修行團體。那是因為他相信Practice──實踐式的修行:「有些體悟只能從工作、家庭、失去、愛情和失敗等寺院以外的經歷中獲取⋯⋯我們所有人都師從同一位禪師,亦即信仰體系最初面臨的事物:現實。」
這一切都是為了自由,自由是超乎宗教之上的,只有「野」能賦予,在開宗明義的《自由的行為準則》裡,他堅信「一個人想要獲得真正的自由,就得置身於最簡樸的生存環境之中,經歷痛苦不堪、遷徙不定、露宿野外、不如人意的生活;然後,面對野性賦予的這種變化無常和自由自在,還要心懷感激。因為在一個固定不變的世界中是沒有自由的。一旦有了這種自由,我們就會改善營地、教育孩子、趕走暴君。」
◆超越國家與時間局限的荒野之道
欲樹法則,先正其名。斯奈德通過這本書重新定義荒野──wild這個詞的多維釋義,其實是在演繹一篇新的無政府主義宣言:「有關社會的:社會秩序是自內部形成的,靠社會共識與習俗的力量來維繫,無須立法進行規範⋯⋯有關個人的:遵守當地習俗、風尚和行為準則,不在意大都市或鄰近商業城市的標準。無所畏懼、獨立自主⋯⋯有關行為的:強烈反對任何壓迫、禁錮和剝削。」
而最優美的部分是斯奈德重新定義了「泛神論」,他的蹊徑是日本禪宗大師道元禪師,書中處處可見斯奈德對道元禪師〈山水經〉的詩性闡釋,把千年前的公案機鋒連接到資本飽和/精神貧乏時代的我們面前。「誰說『心靈』指的是思想、意見、想法和觀念?心靈指的是樹木、籬笆、磚瓦和青草。」──道元禪師這種思維直接顛覆西方的人本主義,斯奈德欣然拿來,正與他傳承自印第安人的萬物共處觀相呼應。
他所說的荒野之道,「大多含義與中國人說的『道』──『大自然之道』極其相近,即:無法分析的、超越類別的、自我建構的、自我探尋的、隨性自如的、出人意料的、因時而變的、虛幻莫測的、獨立的、完美無缺的、井然有序的、無須調和的、自由示現的、自證的、我執的、錯綜複雜的、大道至簡的。同時既空又真。」讓人想起他的同代建築大師C.亞歷山大所著《建築的永恆之道》所定義的無名特質。
斯奈德的道奠基於一種高級的契約,是超越國家和時代局限的。「我們把某個地域裡各種力量的總和籠統地稱為『地方精神』」,他的朋友哈蒙德用冰河比喻帝國與文明之間的關係。「進步與倒退同時上演,而定居的人該如何靜候其結束。」至於他的另一個朋友吉姆.道奇則說:「生物區域主義是否有機會成功……無關緊要。如果一個人,或一些人,或某個群落中的人,在生態區域實踐過程中能擁有更加充實、有意義的生活,那就是成功。」
◆以詩文勘破荒野之中無言的公案
作為一個城市人,我可以這樣理解斯奈德所傳授的無處不在的契約精神,即使是在書店快餐店,顧客的不貪小便宜和業者的與人為善應該雙向成立:這就是「禮尚往來」的本義。而斯奈德把它拉到世界級裡去:「我們有必要與海洋、空氣和天上的鳥類簽署一個世界級的『自然契約』⋯⋯如果我們不恢復公共用地──如果某個區域的個人、本地人、社群、民族,不找回他們共享(或生存)的同一個野生世界網絡的直接關聯──野生世界將會持續悄然消失。最後,錯綜複雜的工業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將混合在一起,摧毀我們賴以生存的大部分生物系統。」
必須看到,斯奈德不是為了人類而環保,而是為了地球。不自私,方能共存。除了像其他生態主義者如書中帶出的「地球第一」、「生物區域主義」等西方後現代嬉皮精神,斯奈德還特有他詩人和東方文化影響的種種頓悟。他從禪宗和詩出發,理解世界-自然-山水這一轉化過程,明瞭到山水乃是承載人在其中行思合一的載體,亦是共同修煉的伴侶。
斯奈德將之凝結為「青山常運步」——「青山既非有情,亦非無情。自己既非有情,亦非無情。而今疑著青山之運步,則不可得也。」此悟,該是斯奈德最愛的道元禪師反覆琢磨芙蓉道楷禪師那句「青山常運步」所得。青山常運步,浮雲常靉靆,心中一枝雪,翻為無情礙。第二句是寒山子的,後兩句是我的續貂,也是我讀《禪定荒野》後反思自身的凝視。
道元禪師還說過:「水是水的公案,人是人的公案」。斯奈德由此而幽默之,他說:「棕熊、鯨、獼猴或家鼠想必非常希望人類(尤其是歐裔美國人)能先徹底瞭解他們自己,然後再對熊類或鯨類進行研究。」古賢道未知生、焉知死,斯奈德則更進一步:未知生,焉知眾生。他以詩文勘破這些荒野之中無言的公案。
走到這樣沒有人類拘束的荒野上,我們才醒悟四面八方都是道路。
(初稿二〇一五年刊於端傳媒,二〇一八年增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