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準備開飯
我寫的不是美好的文學作品,而是在痛苦與消耗中吶喊著留下的紀錄。我不想刻意地去美化或隱瞞什麼。一味地美化我們的生老病死是一種虛假與偽善,但把疲憊的靈魂看成一種悲劇也是很可笑的事情。我只想透過過去十年間與母親的故事,淡然地記錄下人類的誕生與死亡,以及在家庭中離開者與送別者的樣子。
美國基督教倫理學者約瑟夫弗萊屈(Joseph Fletcher)所著的《情境倫理學》(Situation Ethics)中提到了「新的道德」(the new morality),他指出「人類存活的空間裡存在著無法用死板的法律來判斷『對/錯、善/惡』的『灰色地帶』(the gray
area)。意思是指「某種行為的正確性,比起依照法律或普遍的習慣,更適於在情境發生的關係下做出判斷。」因此這也成了我做料理和記錄下這些故事的原因。
當然,在照顧母親期間所發生的事情裡,我也思考著手足之間的事情,以及母親對我的感情。我也猶豫過,站在自己有利的立場把家人的人生赤裸地描寫出來,這樣可以嗎?畢竟,這不是我一個人,而是我與媽媽,與家人的故事,是我們所有人的故事。
在還沒有解開父親臨終時繫下的不孝心結,母親也被診斷出失智症。醫生診斷她只能維持一年以上生命的時候,我帶著「最多一年」的心情,拒絕將母親送進療養院,並下定決心親自來照顧她。就這樣,我和「磨人媽」的令人觸目驚心的生活正式開始了,今年已經是第十年。回首一看,雖然有很多難言的艱辛,但那些與母親甜美、幸福的瞬間,讓我堅持走到了今天。
我在照顧母親期間,最用心去做的事情,正是母親年輕時為我和全家人做的事,每天準備三餐,然後坐在一起吃飯。俗話說:「民以食為天,藥補不如食補」。別的不講,我只想為媽媽精心地準備對健康有益的三餐。我詳細地記下食譜。想以這樣的方式,記錄與漸漸失去記憶的母親的每一個瞬間。
伴隨著失智症的惡化,母親從凌晨就開始的發狂狀態也越來越嚴重,一起死掉算了的想法也頻繁地出現在腦子裡。天還沒亮,淘米煮飯,開啟一天。洗碗、清理大小便、洗衣服、準備零食,如果能打個盹該有多好?但磨人媽會不停地喊著:「餓了,開飯!開飯!」想到此為止,結束掉一切的我,越來越頻繁地吼她:「媽,我也快死了,別再折騰我了。」每當這種時刻,我都會跑出去抽支菸,然後回來祈禱。
「主啊!請賜予我集中的力量,賜予我能夠堅持完成這段漫長旅途的健康,願一切頌讚都歸給祢。」
護理師來幫忙的時候,我會騎腳踏車到蘇萊浦口,或把昨天做的料理貼到部落格上,然後查看為我加油打氣的留言。不知不覺中,我自言自語地計畫出了晚飯的菜單,哼唱起:「Oh, deep in my heart, I do believe that we shall overcome someday(哦,在我內心深處,我們應當克服某一天)」這首《We shall
overcome》。
人生在世,如果只尋求對方的完美,那只會帶來破滅與毀滅。夫妻間如此,父母與子女間也是如此。比起完美,雖有不足,但我堅信真誠地努力才是最重要的,我憑藉這一信念守護著磨人媽走到今天。雖然是開玩笑,但我想如果人工智能機器人看到我與磨人媽的日常也一定會發出:「我的天啊!」的感嘆。那個機器人一定會吵著說:「快把我從這該死的系統裡清除!」然後嘲笑我說:「你這個笨蛋可以忍受,但我可是人工智能機器人呢!」
到處在講百歲人生,但活得久也未必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到死的那天,不忘生的意義,感恩地去生活也絕非是件容易的事情。雖說無病無災健康地活到一百歲沒有什麼好苦惱的,但哪有那麼簡單的事情呢?誰都有可能在七十歲的時候,要照顧一百歲的父母。那時可能父母的身體不好,再不就是自己身體不適。「應該怎麼做,應該去哪裡?」希望通過我的故事,可以讓大家不迴避的,以積極的態度來準備人人都有可能面臨的問題。
最近,我的每一天都過得十分充實且艱辛;但正如曾經年輕健康的母親講的那樣,「有鎖頭,就一定會有鑰匙」,不要只看艱辛的一面,也要尋找一下鑰匙。原本我也能像幾個朋友那樣,退休後當個「三餐男」過上悠哉的生活,但我卻選擇當起了一日三餐的料理師。說不定這是母親送給我的最後一份禮物。託母親的福,我努力地運動,還寫了這本書,轉念一想應該把它看成是一件感恩的事情。
「兒子啊,我今年九十三了,再多活七年好了。」
「哎呦,媽,你這是要折磨死兒子啊。現在就跨過那條江吧。」
「你這不孝子。不知道越是嚷嚷『快點死,快點死』越是活得久嗎?你要說『健康長壽』,我才能快點死。」
「是,您把想吃的、想做的,都做到心滿意足了,再上路啊。」
為了這位讓人哭笑不得的磨人媽,今天要準備什麼料理,我又開始幸福地去思考了。
二〇一六年冬天,藍精靈阿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