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孩子,當你開始衡量某人時,請好好地衡量他,好好地衡量。確定自己真的都看清楚了他在抵達現在的位置之前,他所走過的高山與低谷。
——Lorraine Hansberry,《太陽下的葡萄乾》 (A Raisin in the Sun)一劇【FC】
我想,這應該是多數老師的情況吧。我早期的教書生涯多半是受到我念中學與大學時期的經驗所影響,與師培課程無關,更別說我有真的清楚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教書與學習。我過去見到我的老師們所做的,絕大部分決定了我的教法。就像小孩子玩「扮家家酒」來學習怎麼當個大人,我則是玩「老師教小朋友」來學著怎麼教書。「扮家家酒」與實際上養兒育女之間的差距,跟我的角色扮演遊戲與實際教書之間的差距,兩者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以我對於評量的理解(或是欠缺理解),我所以為的教書方式,跟我需要怎麼做才能具體提升學生能力,兩者之間存在著巨大的鴻溝。事實上,我的教育字典裡沒有「評量」這個詞彙。要是過去有人問我怎麼定義「評量」一詞,我可能會回答他:「噢,好的。它就是考試、成績、成績單。」在我的想法裡,這三個要素是無庸置疑的。我過去認為成績與成績單很令人作嘔,而考試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個遊戲。
我出考卷的策略是這樣的,每一次考核時間(a marking
period)快到時,我發覺自己需要成績、我的學生需要一些成績的證明、又或是我教的單元要告一段落——次主題的結束、單元的結束、段考、即將升上新的年級——我就會坐下來準備出題。我會回想我的學生跟我學了哪些東西,並且試著找出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我努力確保我出的考試題目能讓學生運用他們學到的資訊與概念去思考,而非只是鸚鵡學舌(我得到一分),且我經常會出兩題只有他們夠謹慎小心才能答得出來的問題。我會考慮到考試的時間長短。我的想法是,一場考試應該要能夠讓學生整節課都專心做答——意思是,他們得明智地運用時間才能寫得完考卷,而且任何人都不可以「提前交卷」。我既要我的學生成功,也想要他們知道他們得下足苦功讀書才能成功。雖然我自己衡量學生學習發展的看法是有問題的,但是我並不介意出考卷。出卷命題這件事本身具備了一點創作性,並且有些遊戲的意味在裡面——我認為出考卷的目的是去擴展學生的能力,而不是要打敗他們。
不過在整個評量過程,發考卷和改考卷這兩件事情讓我比較不滿意。有的學生在考試的時候很焦慮且甚感挫折,而有的學生成績還不錯、但是寫得太快(我花了一陣子才意識到對於這些學生來說,這是考試難度太低的問題。而我拖了更長的時間才明白,單一份考卷是不可能適合挑戰我班上所有學生的程度)。況且我從來就不喜歡改考卷,看考卷和寫評語耗費我太多時間,而且學生似乎都沒有用相同的時間反思我給他們的回饋。
在每年得經歷四次的「計算平均成績」、送出成績單分數、煩惱我的學生對成績單的反應、跟學生家長談成績的情況下,此時我對於評量的厭煩終究達到頂點。但我很高興至少整個過程發生之快,根本可說是無痛無感。
最令我感到不自在的是,當我在發成績單的時候,我覺得這似乎是我對學生的背叛。起初,我努力想對我的學生開誠布公。成績單感覺起來很隱諱,但對有些學生來說,它所傳達的訊息出人意料,甚至有些令人驚嚇。然而最糟糕的事情是,成績單本身,與事實上我想讓學生知道我相信他們有能力學習且我樂意盡全力輔助他們成功,兩者之間並不相輔相成。對許多學生而言,成績單似乎成為一種言行不一的評斷,粉碎了我平日要他們對自己要有信心的鼓勵,並且傷害了我們彼此的夥伴情誼。
我痛苦且清楚地回想起來,在我教書第三年的時候,當我完成第一次考核的成績單之後,某天早上我站在教室門口看著學生魚貫進入教室,學生們還不知道自己的成績如何,但我已經感覺到心裡面極不自在,在一想到今天放學前我發成績單時,在座有些人會有多麼失落,這使得我在帶著活力與肯定的態度招呼他們的同時,心裡面卻覺得自己很不誠實,而在一個有閱讀障礙的男孩微笑著對我打招呼且快樂地走進教室時,我感受到一股尖銳的背叛感。
那一瞬間,我有如被雷擊中,腦中浮現一個念頭。就算我們還沒上完所有的課程內容,但我在那個晚上就可以搞定本學期剩下的所有成績單,而且準確度可以將近有百分之九十五。成績單只是在強化現狀,卻根本沒有讓人產生改變。那樣一個強烈震懾我的念頭,使我意識到,倘若我想成功當個老師、而我的學生想成功當個學習者,我日後所稱之的「差異化」就是我們的動力。但可悲的是,那一瞬間的頓悟,長期以來並沒有促使我再度思考、發掘、發明出一個更好的評量模式。
最後,在來到整個出考卷與評分過程的最後階段,又是那令人不自在的自我辯護。我向來歡迎來自家長們的意見(我再多得一分),我引頸期盼家長日那天能有機會多多瞭解我的學生,但儘管如此,這些活動都變得只是讓我在自我辯解——不光是用來解釋我的教學,比較多的是在解釋我的評分方式。
家長日當天我會帶著我的成績清冊,上面的學生名字旁邊列了一整排成績。我用紅筆標示各種「大型考試」成績(我當時不知道它們就是總結性評量),以及用黑筆或藍筆標示各種小考成績(隨堂測驗成績、學習記錄(journal
entries)成績、作業成績)。我準備好要秀給家長看他們孩子的12、15或17個成績,解釋給他們聽每項成績的代表意義,以及我會怎麼平均計算這些成績以放在成績單上。所有的一切都在傳達一種精確、仔細與審慎,我希望家長知道他們孩子的成績是值得信任的。
講的好聽一點,評量是教學過程中定時的打擾,而我恨死它了。它跟我想要給學生與我自己的教室模樣完全不一樣。我之所以忍受評量,是因為我別無選擇。它是伴隨我決定教書而來的必要之惡。
成長的空間
在我教書生涯的前幾年,我對於評量的理解有如此多的漏洞,洞大到都可以為國王織一件新衣。我當時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對於評量的理解以及它在我身上所造成的行為,大概可以歸納如下:
■ 評量大多是指成績和成績單。
■ 評量似乎是發展學生能力的一種阻礙,而不是發展他們能力的一種機制。
■ 評量是一種威脅,而不是一種方式。它無法創造出一個既安全、又有輔助性的學習環境。
■ 評量無法指引我,反倒是損害了我想要強化學生學習效能的目標。
■ 評量潛在地造就有敵意的師生關係,它把學生降縮為一個數字、字母或百分比。
■ 評量沒有創造出強而有力的學習時機,反而吞噬了它們。
■ 我的教導與學習目標是最好要模糊不清,學生得有讀心術才能知道他們的學習目標是什麼。
■ 評量跟我那模稜兩可的學習目標,兩者之間的連結關係甚是鬆散。
■ 我在無公正判斷且毫不清楚學生需要怎麼樣練習的情況下,就能針對學生的表現評分。
■ 我預設成績可以激勵學生學習。
■ 雖然百般不願意,我有時候還是會把成績當成一種賄賂、胡蘿蔔或棍子。
■ 我給學生的回應大多屬於「做得好」、「好主意」、或是「我喜歡你的做法」這一類。
■ 成績單是加入了學業表現、態度、參與度、公民意識、工作習慣與天知道還有什麼東西的大雜燴。
■ 我很少讓學生思考那些與他們的學習目標相關的評量結果。
■ 我甚少要求學生審視他們自己的學習方法,也很少根據評量所顯示的結果而設定學習目標。
■ 在剛開始教書的前幾年,最令我懊悔的是我都用評量去評分,然後用成績去填滿成績清冊。
■ 我就是沒發覺到評量正在對我怒吼,要我改變我的教學方式以照顧到學生的學習需求。
在我逐漸理解到什麼才算是有效使用評量,並且最終能衷心感謝它具有能夠改善教與學的龐大潛力的這段時間裡,我的轉變速度有如冰河移動般緩慢。當我過去發自內心努力想要創造出一個學習環境,希望它能振奮我的學生、希望能找到更好的楷模以發想出課程內容,並且發明出幫助學生進步的教學方法時,我當時還是一直把評量當成是闖入我那光明(或至少是進化中的)地域的外來者。由於這個原因——且由於沒有任何人告訴過我應該要重新思考自己對於評量的反感——我一直在閃躲它,把它推向我對於所有教育考量的邊緣處。我猜想自己潛意識下了一個結論,覺得要是每一件事情都運作得當,那麼評量這一塊就不會造成破壞。確實在過去20年間,我在公立學校的課堂上將有效的例行評量跟我的想法與作為做了整合,也得到了不錯的進展。然而,這一切只是說明了評量仍然是我教書生涯中,懂得最少但忽略最多的一塊。
我發現自己定期地會想要重返過去的某一節課,然後重上那一節課,這樣一來,我就能使用我現在覺得最合適的教學策略、就能將我所獲得的深刻思考運用在某一特定的學習議題上、或者就能研究一個複雜的議題。不過,當我發現自己要是能更早明白那些我從離開公立學校教書之後才學到的東西,因此而能改變我對於評量的看法,想要切換為倒帶模式的渴望便顯得沒那麼強烈了。這本書是個機會,使我能跟其他教室工作者分享那些我希望自己在評量這個領域上能早點知道的事情。
還有成長的空間
我相信今日的教室對於理解有效評量的力量仍有著強烈的需求,隨著學生族群變廣且變得龐雜,他們都需要做足準備以面對一個複雜且快速變遷的世界。我相信誤用評量的壓力在今日也變得很大。我早年對於評量的理解可說相當貧瘠,至少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這個議題不曾在任何對話當中被認真地討論過,或是因為它在當時少得可憐的專業教師成長裡並不可得。今日的教師頭疼的,倒不是因為他們忽視評量。在我看來,反而是因為他們過度吸收了關於評量這個不幸逐漸扭曲的議題。評量來到今日已逐漸意味著標準化的測驗或是課程結束時的考試。老師和學生都一樣要被評斷——有時候可能是悲慘的負面下場——以這些要你圈選出正確答案的考卷結果為依據。當然也會討論到其他形式的評量,但那些不是被包裝且標準化成為「參照基準」的考試,就是純為期中考,它們的重要性在於確保學生在學年末的評量測驗中表現良好。而且今日多數的爭論都在於程度,究竟成績單應該或不應該反映出學生對於資訊精熟的程度。
美國正處於共同核心標準(common core
standards)的時期。或許這些標準反覆提倡的複雜思維使得學生逐漸明白其原則,而能在未來將他們的所學運用在教室與年度考試以外的地方,以更瞭解教導與學習,包括評量。但儘管如此,某些不變的——和評量相關的——事實仍然占據著教導與學習的核心,除非我們所追隨的教育框架能夠培育教師的能力,讓他們能夠讓這些真理化為每日教學的一部分,否則我們的學校、專業與學生都將一無所成。在這些真理當中,最重要的如下所示:
■ 教學是把人們想要理解周遭世界的渴望,化為不朽,如此一來,我們所教導的年輕人才會成為這個世界裡愈來愈投入且有豐富知識的服務者。
■ 唯有當學生在乎自己學到什麼、以及當承受學習風險時,感覺自己安全且受到支持,學習才會發生。
■ 當人們試圖學習的事物,能與他們的生活和經驗相連結,且能引領他們達到理解的時候,人們才會更欣然地、更有效率地學習。
■ 學習會發生在人的身體內,而不是身上; 正因如此,學習是個雜亂無章的過程,它不可能發生在既定時間內,也不可能對每個人套用一樣的方法。
■ 學習最關鍵的概念就是一個人相信他或她自己有本事學習。
■ 成功的學習者清楚學習的歷程、明白學習值得人付出時間與精力、且明白他們自己對於造就自我成功扮演重要的角色。
■ 教師如何看待學習者與學習,影響著年輕學子把他們自己看待為怎樣的人類與學習者。
■ 教室裡的每個概念或元素,都與其他概念和元素息息相關。學習環境、課程、評量、教導、與教室領導和管理,絕對是相互依存的。當其中任一項元素被強化,全體皆受益;當任一項元素被削弱,全體皆受害。
在思考、規劃與執行教學的同時,還要依這些真理或原則來教導,是一項艱鉅的任務。但如果視教育是一份關係著年輕生命的志業,那麼它就是值得追求的目標。
對我們大多數人而言,根據這些原則來思考教室評量是種思維轉換(a paradigm shift)。對過去的我而言,事情曾是如此。這讓老師不禁會問:
■ 評量如何點燃年輕人對於我所教導的道理存有好奇心和興趣,而非澆熄它?
■ 評量如何加強說明了我們所探究的原理、對象與主題裡面的重點?
■ 評量具有什麼樣的特質,能讓學生理解且運用所學?
■ 評量如何能讓我相信我的每個學生都有能力學習教導中或我所教導的重點?
■ 評量具有什麼樣的本質,能成為一股正面力量,幫助學生相信他們自己有能力學習、並且肯付出心力在上面?
■ 評量如何幫助我教的學生不論是以教室內或教室外的學習者身分,都可以駕馭成功?
■ 評量會以什麼樣的方式讓我明白我的學生帶進班上的相同點與相異處——知道他們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
■ 評量的資訊具有什麼樣的潛能,能幫助我更有效地瞭解更多學生?
這些都是很重要的問題。我早年以為評量是一個我和我的學生都得忍受的東西,這些問題簡直是存在異世界裡。我真希望我當年能早點懂得問這些問題。
向前看
這本書是具體設計給在真實教室裡工作的教師們閱讀,他們面對真正的學生,而且每天都身處活生生的學校壓力底下。我與我的合著者Tonya
Moon希望這本書會提供一個明確且實用的框架,讓人們思考評量以及評量在學生(與教師)成就上所扮演的角色。因此,本書是一本「實作方法(how-to)」書。不過,我們也希望本書將會幫助研究本書概念的教育工作者,能夠找出問題最根本的答案,讓我們能夠永續成長且得到蘊含深意的專業方法。因此我們也計畫做出一本「原理(why)」書。我們相信教育就跟所有職業一樣,唯有執行者能夠從支持我們所做的工作裡的藝術和科學中借鑑,教育才可能做得好。
在後續的各個章節裡,會先從審視差異化的基本元素開始,把評量定位成一個能促使我們意識到教室各項相互依存的元素,包含師生。接著後面的章節會審視前測、形成性或持續性評量、總結性評量、評分與回報成績。
這本書的理念,因為有了我在維吉尼亞大學的同事兼好友Tonya Moon的共同合作,更加地完善且扎實。測量與評量是她的專業領域。在這些領域上,她既是我的老師、也是導師。在與差異化教學有關的研究、報告與教學上,我倆已合作多年。她在合寫本書上所做出的諸多貢獻,為差異化與評量這個議題增添了深度、嚴密度與可靠性。我滿心感激她在這本著作中的付出,也感激我們在大學共同努力的成果。
——Carol Tomlin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