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九九四年,家母所屬的教會對我發出譴責。當時拙著《道德動物》(The Moral
Animal)剛出版,而且有幸獲得《時代》雜誌摘錄刊出。轉載的那部分內容談到,婚姻制度之所以搖搖欲墜,是因為它不盡符合人類演化而成的天性︰容易出軌乃放諸四海皆準的共通人性。《時代》的編輯部也刻意在雜誌封面凸顯這一點︰除了一幅怵目驚心的圖片(一枚裂開的結婚戒指),封面上還寫著:「對配偶不忠:該因子也許就在你我的基因裡」。
加州聖塔羅莎第一浸信會的牧師讀到了這篇文摘,視之為無神論者的厚顏無恥論調,並在週日早上於會眾面前狠狠數落了一頓。禮拜結束後,家母走到教堂前面,告訴牧師,文章作者就是她兒子。我敢打賭,她說這話時的語氣一定是充滿自豪(這就是母愛的奇妙之處)。
看看我墮落得多厲害!猶記九歲那年,我在德州埃爾帕索的以馬內利浸信會教會,因為感受到上帝的呼召而接受佈道家馬丁內斯(Homer Martinez)的「邀請」,走到教堂最前面悔改認罪,接受耶穌為救主。幾週之後,我在同一教堂受了浸禮。然後,事隔將近三十年,另一位浸信會牧師卻認為我跟撒旦同夥。
不過,我相信,如果這位牧師有仔細閱讀《時代》雜誌的文摘,便不會那麼怒氣沖沖(我在文中主張,通姦衝動雖然屬天性,卻是抗拒得了也應該抗拒的)。然而,也有些人在讀完整本書後還是認定我是某種無神論者。這是因為我在書中主張,人類某些最不食人間煙火的高貴情操(如愛、自我犧牲和道德情感等)都是天擇(natural
selection)的產物。該書看來徹頭徹尾是一部唯物主義小冊子,就像是主張︰「既然科學能夠從物質的層次解釋一切,誰還需要上帝?特別是一位可以神奇地超越物質宇宙的上帝?」
我認為,用「唯物主義」界定我的立場不算錯誤。事實上,在各位手上這本書中,我就是從唯物主義的立場來談宗教的歷史與未來。我相信,宗教的起源和發展都可以歸結到一些可觀察的具體因素,包括人類天性、政治和經濟因素,還有科技的變遷等等。
然而,我不認為用「唯物主義」來探討宗教的起源、歷史與未來,必然會否定宗教世界觀的有效性。事實上,我相信,本書所呈現的宗教史雖然是唯物主義取向,它卻又同時承認宗教世界觀的有效性。不過,這裡所說的宗教世界觀並非傳統意義下的那種。
這話聽起來很弔詭。我一方面相信,宗教是起源於錯覺,而神祇觀念的後續發展都是這個錯覺的演化;另一方面,我又相信:(一)宗教的演化故事向我們顯示,有可能真有某種神祇(divinity)存在 ;(二)在宗教演化的過程中,原先的「錯覺」不斷精煉,變得愈來愈真實。在這兩個意義下,原先的錯覺都變得愈來愈不像錯覺。
這話說得通嗎?大概說不通。但我希望,讀者在讀完本書以後會覺得它說得通。不過,我還是要事先聲明,即便神祇的觀念煉淨後會更有可信性,它仍然不是大多數信徒所相信的那種神祇。
本書最後還會探討另外兩個課題,這兩個課題都跟當代世界的處境息息相關。
一是所謂的「文明的衝突」,也就是「猶太教─基督教西方」與「伊斯蘭世界」的緊張關係,最受到矚目的展現就是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自那之後,人們一直納悶,發源自亞伯拉罕的三大宗教在隨著全球化的進程而接觸愈發頻繁之際,要如何才能和平相處?
其實,文明衝突的事例在歷史上屢見不鮮,而職是之故,文明不衝突的事例亦屢見不鮮。在文明有時衝突又有時不衝突的人類歷史裡,宗教觀念所扮演的角色很具有啟發性(它們有時扮演煽風點火的角色,有時扮演澆熄烈火的角色,而且常常隨著大環境的變遷改變角色)。我相信,以這部歷史為鑑,我們將會更知道該如何處理當前的「衝突」,才能獲得較完滿的結局。
第二個我要探討的當代處境是另一種常受到討論的衝突,即科學與宗教之間的「衝突」。這種衝突與第一種衝突雷同,其歷史悠久且具啟發性。科學與宗教的衝突至少可以上溯到古巴比倫時代,當時第一次有人發現,日月蝕的出現是有固定週期的,因此是可預測的,從而不再需要用某個不安好心的神祇來加以解釋。
在那之後,有更多這類讓宗教不安的發現出爐;儘管如此,神祇的觀念總是可以挺得住科學的衝擊,繼續存在。在這個過程中,神祇的觀念不得不一再作出若干改動,但宗教卻仍繼續屹立。事實上,同樣的情形也見於科學:科學本身也是一直在變動,不斷修正甚至摒棄舊理論,但沒有人會因此認定科學已經動搖,反而認為科學經過不斷重新適應的過程,會更加趨近真理。也許,相同情形也發生在宗教身上。也許,到最後,科學對人性的冷酷解釋終將跟某種宗教性世界觀並行不悖,而在這個過程中,宗教的世界觀也會不斷獲得精煉,愈來愈接近真理。
我們可以把這兩大課題綜合為一個問題:現代世界的三大一神教有可能彼此調和,並且與科學調和嗎?衡諸三大一神教的歷史,我相信答案是傾向肯定的。
那麼,在經過這樣的調適後,宗教會變成什麼模樣?出人意外的是,這個問題相當容易回答,至少要勾勒其大致的輪廓並不難。首先,宗教必須能填補現代世界帶給人類的心靈空虛(否則宗教不會獲得接納)。其次,宗教必須要能闡明某種「更高目的」(higher purpose)︰某種可以讓我們組織日常生活、分辨善與惡、弄懂禍福意義的根據(否則宗教便構不成「宗教」)。
接著輪到真正難答的問題。各大宗教要怎樣才能達成這樣的壯舉?(它們最好是能做到,否則我們所有人,包括信徒、不可知論者和無神論者,也許就會陷入大麻煩。)各大宗教要怎樣才能彼此調適並跟科學調和?在一個科學突飛猛進和快速全球化的時代,怎樣的宗教才適合?它將會指向何種目的,提供何種方向?真有一種合乎知性又包含宗教性的世界觀,是可以在紛亂世局中為個人提供指引,帶來慰藉,甚至讓世界減少一些混亂的嗎?我不敢自稱知道答案,但線索會在我們講述上帝故事的過程中,自然而然浮現出來。所以,讓我們開始吧。
導讀
正面看待宗教,看見化解文明衝突的線索
九一一事件、阿富汗戰爭及伊拉克戰爭,讓哈佛大學教授杭亭頓(Samuel P.
Huntington)一九九三年發表,強調以宗教為基礎的不同文明衝突無法避免的「文明衝突論」,成為自我實現的預言。羅伯•賴特的《神的演化》在二○○九年在美國出版時,就打算從宗教出發,探討如何解決愈演愈烈的文明衝突。而從二○○九年到現在,除了以基督教與伊斯蘭教為基礎的西方文明及伊斯蘭文明間的衝突更為激烈之外,加上中國崛起,西方文明及東方文明也有衝撞的跡象,造成了歐美排外民粹勢力的崛起、川普當選美國總統、亞太地區各種國際爭議不斷、敘利亞種族教派內戰等等衝突與現象。《神的演化》的中文譯本可說是讓台灣讀者了解當前國際各種衝突的根源及思考解方的重要書籍。
賴特成長在一個有虔誠基督教信仰的家庭,並在浸信會教會受洗,但從一九八九年的第一本著作《三個科學家及他們的神》(Three Scientists and Their Gods: Looking for Meaning in an Age of
Information)開始到第四本作品《神的演化》,對於保守基督教徒來說,賴特是不折不扣的叛逆者。他不斷地嘗試解構許多保守派想要堅守的制度及價值,不論是婚姻、基督教傳承、盎格魯─薩克遜文化優越等等,都在他的筆下隨著社會發展受到衝擊甚至消亡。
但賴特卻又不是反宗教的無神論者,在整本書中都可以看出他強調宗教的重要性,賴特實際上是一個對於宗教能在當前社會繼續深根茁壯的樂觀主義者。《神的演化》的主要目的,不僅在於挑戰保守派的宗教觀,其實也希望讓當前秉持多元文化主義價值、甚至對宗教不屑的自由派人士重新思考宗教的定位。
帶來衝突,也帶來和平
《神的演化》除了探討宗教發展史,最重要的就是要從宗教層面解決當代自由派、保守派在多元包容及排斥外來文化的爭議。由於保守派基於宗教、族群、文化等因素排斥外來移民,自由派則站在世俗的立場與之對抗,並強調多元文化主義的出現為啟蒙時代以降的自由主義產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歐美國家決心以開放的態度對待移民,從此歐美進入多元主義時代,於是作為保守派價值基礎之一的宗教,就常常成為自由派攻擊、揶揄的對象。
但賴特指出,多元包容的價值始終內涵在亞伯拉罕系統的三大一神教(猶太教、基督教及伊斯蘭教)中。也就是說,賴特從原始社會萬物靈、多神式的宗教考察起,發現進展到一神教時,雖然一神教具有取消其他種族神祇、以消滅其文化的特質,但同樣也有將博愛的教義推及所有族群的普世性,這個一神教所具有的矛盾是衝突的來源,卻也帶來和平包容的可能。而從整個人類發展史來看,賴特認為幾千年來人類的文明縱使中間因為宗教的緣由有許多的倒退,但整體上朝向著更具有道德性、更多元包容的方向發展,未來也會因為宗教的演進而循著同樣的路徑向前邁進。
當然,賴特在書中的許多考察及推論都是在學術界裡面爭議已久的議題,例如以色列人並沒有以征服迦南、消滅當地文化的方式傳播一神教,而是與迦南人共同生活並吸納了迦南的文化才發展出一神教。也有許多論證過於簡單,比方認為帝國的存在有利於多元包容觀點的宗教茁壯,以及貿易、全球化將帶來非零和思考,能使得一神教更展現多元包容的特質。不過從歷史來看,帝國的擴張是強勢性的文化灌輸,並非真正的宗教文化融合,並且隱含著衝突的種子,在帝國國力衰退時爆發;而貿易常常造成各個族群內部的資源分配重組,會使得衝突及矛盾深化,近來美國、歐洲極右派的興起,就是全球化貧富不均下激化而成。
但要注意的是,這些缺陷對於賴特來說並不是問題,賴特這本書並不是力求精確的學術著作,他也不把自己當作學者,而是將自己定位為書中不斷提及與耶穌同時代、致力於宗教包容的神學家斐洛。
教義的創造性詮釋
就像恩格斯將斐洛稱許為「基督教的真正父親」,賴特也將斐洛視為基督教能更朝向正向發展的關鍵。首先斐洛突破了所謂「經文決定論」,將《舊約聖經》中許多殘酷的描述採取隱喻(metaphor)及託寓(allegory)的方式重新解釋,例如「在埃及為奴」是指一個人身體受七情六慾束縛;〈出埃及記〉中被上帝淹死的埃及官兵並不是被上帝誅殺的敵人,而是一種靈魂從牢籠中逃脫的比喻。這種「創造性詮釋」在所有宗教都或多或少會出現,也造成教派林立,但賴特認為,斐洛的成就在於他首先使得一個具有原始性質的懲罰性宗教,跨出關鍵的一步,邁向更具有博愛、普世性的性質,並且能讓當時羅馬帝國統治下的多種族底層民眾接納基督教。
第二,斐洛結合了宗教及希臘哲學,將聖經中擬人化的神進一步昇華,指出上帝代表的是宇宙運轉的法則──「邏各斯」(logos)。對於賴特來說,斐洛的昇華有著關鍵的跨界意義,不僅讓宗教具有和哲學、科學一樣的目的,都是在找尋某種法則,只是切入和關心的角度不同,還能和其他宗教找到共同點,例如邏各斯在性質上和佛教的「涅槃」、道教的「道」及儒教的「仁」沒有很大的差別。
第三,斐洛不只是只知著述的神學家,他更親赴羅馬,遊說羅馬皇帝卡利古拉同意猶太會堂不放置其塑像。卡利古拉是羅馬帝國著名的暴君,不只暴虐而且自戀,猶太會堂由於一神教的緣故,不置放卡利古拉像,不只卡利古拉不滿,許多平民也藉此攻擊猶太人,斐洛不以報復的方式應對,而是在內外的極端困境下,成功遊說卡利古拉,並且更進一步要讓猶太教成為寬容、不以破壞他人的風俗習慣為職志的宗教。
賴特在這本書中突出斐洛的地位,主要的目的是要傳達,由於亞伯拉罕系統的三大一神教同樣都有著排外、寬容交替出現的歷史,因此,當前衝突混亂的時代並不特殊,宗教在過去也面臨類似嚴峻的挑戰,重要的是對宗教的重新理解、改造,並且出現許許多多像斐洛這樣不畏艱難、將推廣多元包容教義作為職志的實踐者。
此外,賴特也以貫穿全書的概念與科學對話,確立取消宗教對於解決衝突及社會發展毫無益處。因為數千年來哲學與科學對於宗教的挑戰及影響,使得宗教已經有了非常大的改變,宗教不僅帶動社會進展,也同樣成為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縱使歷史上以宗教之名爆發了許多殘酷的事件,但是科學也有同樣的問題,宗教所具有的道德性,反而有時能讓失控的理性及科學重回正軌;看到宗教積極的一面,才能讓全球朝向多元包容的正向發展。
所以從《神的演化》的角度來看,我們可以看到雖然近幾年排外風潮席捲歐美,但同樣也有許多秉持著多元包容理念的公民挺身而出,這些行動的思想來源,可能不只是世俗化、啟蒙時代以後的自由主義,而包括了鑲嵌在西方社會文化中超過千年的聖徒式宗教感召。他們也許不在宗教領域、也不以宗教為名,但有這些前仆後繼的當代斐洛存在,應該也是賴特為何有信心認為縱使大環境看似惡化,宗教仍能向前演化,並帶動世界有更好的前景。
不過由於《神的演化》全書超過五百多頁,是一本涵蓋歷史、宗教、哲學及科學的大部頭書籍,閱讀時除了宗教及多元包容這個主題,仍有許多值得進一步推敲的內容,尤其想全面理解宗教及當代社會的各種關係,還能在本書找到其他參考資料及新的想法。
文╱卞中佩(美國德州農工大學社會系博士候選人、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