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與賞析
複製人的悲歌
「桃莉羊」的問世是對人類生老病死不變的自然法則的重大挑戰,複製的功與過可能一時也說不清楚,但它對人類傳統倫理的衝擊卻是肯定的,尤其從「桃莉羊」的複製聯想到人的複製時。「複製人」是人類直接向死神挑戰,也是科技成就中一項最讓人非議的話題。
《蠍子之家—複製人崛起》作者南茜.法墨結合了人的複製與器官移植的理念,寫了這本震攝人心的科幻小說。
這本書雖被定位為科幻小說,但細讀之後,我們會訝然發現,作者的敘述焦點並沒有完全集中於科技,反而集中於故事的社會學、心理學和人的情緒層面。它的範疇極為廣泛,科學、歷史、地理、健康、心理學、科技等無所不包。故事的鋪陳不只仰賴敘述,也要對書中人物有所了解,對白所占比例是不可或缺的,例如:主角馬特的保鏢塔姆林的真正自我,是藉由東一句西一句的評語泄露出來,讀者要費心去自行拼湊,才能看出塔姆林的性格全貌。角色刻畫的細膩成為這本書最令人讚賞的地方。
主角馬特是複製人,直接從母牛「收割」來的無父無母的「人」,準備未來充當鴉片王國毒梟阿爾.帕特隆移植器官之用。然而,阿爾.帕特隆卻犯了一個重大的錯誤,沒有在馬特的腦袋裡植入晶片,反而讓他接受教育,成為一個有思想、有知識,再也無法約束的複製人。
馬特離開溫室,陷入鋸屑裡所受到的折磨,只是在為他陷入白骨場的考驗作準備。進入大房子,他便開始漫長的發現自我的「追尋」過程。因此,在完成「在家→離家→返家」的辛苦歷程後,他重返鴉片農場,準備搗毀鴉片王國。
一百四十二歲的阿爾.帕特隆是個令人畏懼的角色,「怪異的童年生活」是他心理不正常和行為暴虐的主因。塔姆林對他的描述最為貼切:「阿爾.帕特隆有他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我們的皇帝老爺壞起來可以壞到骨子裡,在他年輕的時候就見端倪,如同一棵樹,老早就計畫好要往哪裡長一樣。他長得又大又茂盛,覆蓋了整座森林,但絕大部分的枝幹是扭曲的。」他的毒品帝國建立在殘暴的機制上。長生不老的強烈意念讓他一再移植複製人的器官,沒想到最後卻栽在馬特看護人塞麗亞的手中。她用毛地黃、砒霜讓馬特長期使用,讓他的心臟變得虛弱,不能進行移植手術。阿爾.帕特隆終究無法戰勝死神。
配角中以塔姆林最為搶眼。他因年輕時曾犯下重罪而內疚,以細心照顧馬特作為補償。他帶馬特到一個阿拉克蘭家族不知道的地方,告訴馬特他的身世、呆瓜的特性、阿爾.帕特隆的陰暗面。他鼓勵馬特逃亡,教他如何利用大自然求生。因此,馬特懂得如何辨別善惡。最後,他更以一種特殊的葡萄酒,與一群惡徒同歸於盡。他服侍惡人多年,卻能擇善固執,有所為有所不為,是個典型的圓型人物。塞麗亞的刻畫也頗為出色,長年活在阿爾.帕特隆的陰影下,依然堅持自我,為了救馬特一命,更想出長期服毒的絕招,讓毒梟只得服膺自然法則的召喚。其餘如湯姆、瑪莉亞、費麗西婭、史帝文等人,都趨近扁平,更加襯托塔姆林與塞麗亞的不凡。
作者是創作高手,她巧妙使用象徵語言和輕描淡寫的手法,緩緩激起讀者的好奇心和懸念。在她筆下,馬特不是自然法則的產品,卻嚮往大自然的一切,處處利用大自然景色來突顯馬特的心情轉化。她花費不少篇幅來細膩刻畫馬特對花草、鳥獸的感受。不論馬特身處何地,他最感興趣的是「綠」色。以大自然的綠色對照機械化社會的冷酷。藉由馬特的遭遇,作者激起讀者對複製人的同情,而對那些不把馬特當「人」看待的人,感到憤怒。另外,這部多面向的作品同時提出許多值得深思的問題:人的意義、生命的價值、社會的則任,但並沒有明顯的提出解決問題的方式,等待讀者去細細咀嚼,並反思複製人的未來:複製人的社會地位在那兒?他們會受到平等待遇嗎?他們可以與正常人結婚嗎?生下來的孩子又將如何定位?
作者擅長以具體的實物來描繪抽象的現象,例如:「老鼠就該學著不要把腳印留在奶油上(偷吃不要忘記擦嘴)。」「任何下水道裡的老鼠都可以撒謊(人一撒謊,就像下水道裡的老鼠)。」「她的臉好像是一張拉下來的百葉窗(一百零一種的表情)。」「就連蟑螂都要搭車到別的地方。」「只不過老鼠們都搬到了條件更好的貧民窟去了(窮得不能再窮)。」讀者讀到這些具象又略帶幽默的辛酸文字,在會心一笑之餘,一定會感概良多。但讀者同時也不要忘記作者特別強調的「反烏托邦」想法。
馬特逃走後,落入農場巡邏隊手中,便處於一個充滿共產黨宣傳口號的世界:「工作就是自由,自由就是工作,辛苦是有代價的。」、「生產線的紀律與人民大眾的利益息息相關。」、「致力於國家繁榮昌盛是每個上進公民的美德。」加上所有的孩子們必須背誦「五條好公民準則和四種正確思想的表現。」這些敘述難免會使讀者回想到《一九八四》、《美麗新世界》或《記憶傳承人》的情節。烏托邦畢竟是虛構的理想世界,未來的世界如果是如此這般,那就不是大家所嚮往的。另外,書中對白骨場的描寫也讓人想起路易斯.薩奇爾(Louis
Sachar)那本強調罪、罰與救贖的《洞》(Holes)。
當然,馬特在白骨場鼓舞查丘求生的一段話,極可能是作者故意突顯的「人的生命意義」。馬特重複了塔姆民的話:「……閉眼等死是動物的作法,因為牠們不懂得希望,但人不一樣。他們跟死亡抗爭,不管事情有多糟,有時候即使情況對他們非常不利,他們還是贏了。」這時作者已經把馬特提昇為「人」,所以瑪莉亞的母親埃斯帕蘭莎最後說的話:「……同一個人在同一時間不可能有兩個版本,其中一個──那個複製品──必須被聲明為非人類。但是一旦本尊死了,這個複製品就取代了他的位置。」更確定了馬特是「人」。
張子樟
(兒童文學評論家 閱讀推廣人)
導讀與賞析
軟硬兼施的複製人世界
《蠍子之家》出版於二〇〇二年,隔了十一年之久,它的續集《鴉片王國》才問世。對於已長大成人的第一本書讀者來說,「冬眠」十一年之久的馬特面對的世界已經大大不同了。逐漸變得世故與複雜的馬特世界,可能就等同於這些讀者從青少年變成大人時,生命曾經歷過的眾多變化。當今的青少年在嘗試進入《鴉片王國》之前,最好先拜訪《蠍子之家》,練好功夫,打通任督二脈,快速跨越閱讀障礙。
這本書延續了「成長」主題,但變得更政治化、更倫理化,不再以倖存為主要訴求。阿爾•帕特隆一死,馬特成為鴉片王國的新主人。他十分努力的要把這國家解體,解救受到奴隸待遇的呆瓜,但他只有十四歲,必須面對一個殘酷的大毒梟,壓力來自四面八方。即使他最親密的看護人塞麗亞也對他保持距離,助手錫伏艾果斯也不像他想像中的模樣。
基本上,作者法墨(Nancy
Farmer)的角色都是獨特清晰、栩栩如生的。儘管馬特具備英雄氣概,他依舊是個可信賴的青少年,而不是一個年幼的超級英雄。他有一大堆青少年的難題。他深愛遠在他地的瑪莉亞,但對那位美麗的呆瓜女傭米拉索的感情又頗為困惑。他要跟那些來自孤兒院的男孩們維繫友情也有困難,因為他現在已經變得有錢有勢。他必須學會成為一個霸氣十足的毒品頭頭,同時以人的身分處理他的新身分,而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複製人。
表面上,這本小說內容尖銳辛辣、令人驚恐,卻有深沉的啟發性。這方面可用問題的設計來說明。
作家在敘述時,為了鋪陳高潮,有時必須擬定問題,再去思考解決問題的最佳方式。故事中的問題男孩小蟲私自開放了鴉片王國邊境,馬特被迫提前去見粗壯魁梧、凶惡殘忍的玻璃眼達本掛,猶如聖經裡的大衛面對巨人歌利亞一般。那麽我們這位大衞(馬特)的武器在哪兒?透過作者的精心設計,安排前面提到的塔姆林手電筒變成馬特的小石塊,直接用比太陽光強十倍的光束射進達本掛的雙眼。問題獲得合理解決了,讀者也鬆了一口氣,靜待作者再拋出另一個問題。
另一個展露馬特能耐的是在天文臺。他和錫伏艾果斯都掉入安琪博士和馬克博士的陷阱。馬特不慌不忙,先阻斷了天蠍星發送的訊號,解放了呆瓜。然後開了密室的門,讓兩位博士和士兵進去開心尋寶,過一陣子門自動鎖上了,呼應「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傳統說法,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也許讀者會訝異,馬特已經在思考各種問題的可能解決方法,但玻璃眼達本掛的突然闖入卻讓讀者措手不及,因為馬特還沒完全準備好。其實這才是真正的現實人生,我們得每日預防不確定人生的突變,作者只是實實在在的描繪人生境況。
全書每個細節都展現出活生生的馬特世界。讀者可聞到沙漠空氣的味道,不斷聽到飛行器的嗡嗡叫聲。然而這個反烏托邦幾乎沒什麼已經定型的東西,親情逐漸由濃轉淡是其中之一,作者刻意強調的用意不言而喻。
瑪莉亞母親埃絲帕蘭莎並不是一個討人喜愛的角色。作者安排她跟馬特在傳輸埠上的對話,間接顯示了馬特的內心掙扎,並且生動逼真的把所有角色的情緒和個性展露出來。
幾次馬特與埃絲帕蘭莎透過傳輸埠談起她先生和女兒瑪莉亞的事,埃絲帕蘭莎的冷漠回應,讓我們讀出作者對現代親情逐漸淡薄的憂心。或許在機械文明掛帥的日子,這種情形無法避免,但作者暴露了現實困境,她的關懷會激起讀者的共鳴。
複製人的故事只是科幻小說的一小部分。如果未來世界的發展就像書中所描述的,則人類精神上的沃土必定會變成虛無的荒原。這種世界也就是許多科幻大師極力要突顯或強調的。人類對未來不確定感十分畏懼,物質文明四處流散充斥,最後必定會剝奪精神文明的提昇機會。
我們細讀《蠍子之家》和《鴉片王國》後,也許忍不住回頭檢視這兩本作品的軟硬度。在硬科幻作品中,天文探索或物理、化學現象往往比人物描繪重要,故事情節則依靠技術來推動和解決。相對的,軟科幻作品的情節和題材集中於哲學、心理學、政治學、社會學或考古學,降低科學技術和物理定律的重要性,探索社會對事件的反應,以及純粹由自然現象或技術進步引發的災難。
法墨軟硬兼施,仰賴自創的科學技術來突顯人文關懷。我們不難看出,《鴉片王國》是一本依舊保留以生態和社會議題作爲衝突中心的驚悚小說。作者在其中提出許多倫理議題,例如複製人、毒品買賣、人權和生態關懷等。法墨筆下的未來世界顯然關心的是以社會議題為主,而科技文明的設計與應用只是用來襯托她對未來世界人性翻轉的憂心。
十一年後的今天,我們深信複製人工程並未停頓,只是沒有更跳躍式的進步,因此至今無法評估它對當代文明社會倫理道德層面的嚴重衝擊程度,但並沒有減輕我們的疑慮與畏懼。然而法墨借作品的虛擬人物和時空,表示她對未來人類文明失落的憂心,我們應該心有戚戚焉,同時提醒自己,對於這個世界的難題要有警覺,而不是冷漠以待。
張子樟(兒童文學評論家 閱讀推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