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導讀
生活中的魔法師:安徒生的童話王國
「我的生活是個美妙的故事,既歡樂又充滿著情節變化。」安徒生在他的自傳《我的童話人生》(The Fairy Tale of My Life)中,如此起頭。他創作出許許多多美妙、奇幻的童話故事,而他也是個活在童話故事裡的人。
幾百年來,安徒生童話點亮了數以萬計兒童的記憶。大大小小的讀者被他魔幻般的故事深深吸引,故事中的角色,像是小美人魚、傻瓜漢斯、醜小鴨、小錫兵、樅樹,不分男女、無論是動物、植物、還是玩具,在他的巧手下,都變得活靈活現。他筆下的世界千變萬化,閱讀每一個故事,就好像進到了不同時空,讀者能任意穿梭在不同的世界,可以跟著西風飛到天國花園,和小美人魚一起潛到海底,或是跟阿凱一起到雪女王的宮殿,若要到花朵間的精靈世界,也能跟著拇指姑娘的腳步往前邁進。
除了童話之外,安徒生也從事了許多其他模式的創作,他寫詩、寫小說、戲劇,也寫過遊記和自傳,但是卻只有童話造成最大的迴響。細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他的童話相較於當代其他作品,相當的獨特,故事內容也具有普世價值,也因此能跨越時空的限制,到現在依然受到大家的喜愛。
人生如童話、童話如人生
在瞭解安徒生的故事前,我們應該要先好好認識安徒生這個人,他曾說過:「我的生命故事最能為我的作品寫上註腳。」他將自己的自傳取名為《我的童話人生》,就是想把自己的生命故事和童話故事做連結,他或許想把自己的人生當做童話故事,又或許是他認為童話故事真真切切地反映了現實生活。他也說過:「生命就是最美妙的童話。」
要瞭解安徒生的一生其實一點也不困難,在他過世後,留下了許多書信、日記,除此之外,他還為自己寫了三部自傳,安徒生的傳記作家沃舒拉格(Jackie
Wullschlager)曾這麼描述他:安徒生是個有強迫症的自傳作者。一八三二年,他的第一部自傳《Levnedsbogen》完成,內容以回憶錄的形式書寫,撰寫時安徒生尚未成為家喻戶曉的作者,他也不打算出版,這本書在一九二六年無意中被發現,才重現於世人眼中。相較於他的其他自傳,這部較能忠實呈現他早期人生的樣貌。
一八四七年,安徒生的童話故事集被翻譯成德文,隨著德文版的出版,書中也附上了他的自傳《我的生命童話:毫無隱藏》(Das Märchen Meines Lebens ohne Dichtung),同年,英文版的童話及和自傳也一起出版,名稱則改為《我一生真實的故事》(The True Story of My
Life)。這個版本的自傳,也成為接下來自傳的草稿,在一八五五年,安徒生在丹麥出版了《我的童話人生》(Mit Livs Eventyr,英文:The Fairy Tales of My Life)。
在後面兩個版本的自傳中,安徒生很有意識地讓自己的生命故事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這或許和浪漫時期對於「天才」的想法有關,浪漫主義文學崇尚「天才」,當時的人們認為,天才擁有與生俱來的天賦,無論他們的出生多麼卑微,都能展現出極高的藝術創作能力。安徒生在自傳中,為自己痛苦和卑微的一面,覆蓋上神話般的色彩,將自己和過去的背景拉開,讓這些虛無都轉變成藝術。他的自傳不只是神話的塑造,也是個自我探求的途徑。
從沼澤中長大的植物
安徒生曾將自己比擬為一株從沼澤中長大的植物,他的根深深地埋進髒汙的泥地裡,吸收土裡的養分,身體卻直直向上生長,迎向陽光。
一八〇五年,安徒生出生於丹麥的奧登斯(Odense),從小家境貧困,父親在他十一歲時死於拿破崙戰爭,家庭狀況因此變得更加艱辛。不過正是因為生長在這樣的農村環境,安徒生從祖母那邊聽到了許多有趣的民間故事,也為他未來的創作埋下了種子。當時的丹麥正慢慢從殘餘的封建制度,轉換為工業化的資本主義社會,雖然現代主義正慢慢的萌芽,人們還是照著過去的社會階級生活,一切井然有序,並沒有太多的社會流動和階級突破。
儘管如此,安徒生依然抱持著夢想,在十四歲時,他獨自離開家,前往哥本哈根,希望能夠依靠表演天賦,找到自己的一片天。到哥本哈根的前三年,安徒生的生活依然十分貧困潦倒,他住在貧民區,受到不少恩人的贊助,上了一些唱歌和舞蹈的課程。之後,他很幸運地遇到貴人,得以受到較高品質的教育,他讀了很多名家作品,如拜倫、歌德等。他也開始從事創作,並在一八三五年,出版了他的第一部童話集《寫給兒童的童話故事》(Eventyr,
Fortalte for Børn,英文:Fairy Tale, Told for Children)。
雖然到哥本哈根後,安徒生的生活有所好轉,他還是沒忘記自己出生於中下階級,以及他那困苦和卑微的過去。他曾說過:「你要先度過一大段糟糕的人生,然後才能變得有名。」而這種種都反映在他的作品中,他選用童話的創作模式,即為一顯著的證據。
童話與口述傳統的傳承與創新
童話起源於民間故事,長久以來不斷經由口述方式傳誦,不但能作為休閒娛樂,也能教化人民,是一種非常草根性的文學形式。然而,在安徒生的年代,現代化的腳步不斷逼近,民間故事已經漸漸失去傳統上用來教化的社會功能。許多浪漫時期作家也意識到這項傳統不斷流失,因此群起下鄉蒐集和整理民間故事,德國的格林兄弟即為一重要例子。
有別於純粹的蒐集和整理,安徒生的童話添加了更多個人特色,受到德國「藝術童話」作家,如蒂克(Ludwig Tiek, 1773-1853)、霍夫曼(E. T. A. Hoffmann,
1776-1822)的影響,他利用「童話」這個文類,創作出屬於自己的故事。他將民間文學當作靈感的來源,在作品中加入許多個人經驗的投射與意見的表達,以及藝術性的表現,讓這些作品更具文學性,同時也保留了民間文學神話般的力量。
安徒生想要把過去孩童時代喜歡的故事寫下,並利用對兒童說故事的口吻敘述這些故事。對安徒生而言,孩子般的想像力是一股可以感動人的力量,他的故事總是充滿著創造力、具有詩意,他最擅長利用幾個簡短的句子,建構出自己的世界,讀著讀著,就不禁掉入他所創造的異想世界。
儘管是寫給兒童的故事,他對話的對象並不是純真無邪的兒童,他在故事中加入了一些比較深沉的主題,如:愛情、犧牲、信仰等,這些都是大人才較能深度理解的議題。所以,與其說他的作品是寫給兒童閱讀,還不如說作品是想與「童心」對話,這樣的童心可能出現在大人心裡,也可能出現在小孩的身體裡。也因此,他的童話有些深奧、複雜,具有哲學性,探討心理層面、討論了存在的問題,以及一些當時的社會議題。
寫作風格方面,安徒生承襲了口述傳統,除了故事的腳色之外,許多故事中還加入了敘事者的聲音,這些聲音不時地穿插在故事中,直接向讀者對話、發出讚嘆、甚至是做評論。描述上則運用了不少詩句、重複的話語,讓故事念起來頗有韻律,也同時加深讀者的印象。他也很巧妙地利用了敘事者的聲音來建立氣氛,讓讀者期待著接下來的故事發展。另外,雖然故事中有些議題較為嚴肅,他還是多以輕鬆有趣的方式敘述,而非教化的口吻。
打破階級藩籬,將生活變成藝術
身為一個打破階級藩籬的作家,他的作品中也呈現了這樣的氣魄。拿他最早的故事〈打火匣〉做例子,故事的主角軍人一開始便勢如破竹,非常有氣勢地走在馬路上,「一、二、一、二」,一副剛打完戰懷抱著希望的模樣,這樣充滿著自信的角色,是非常典型的童話主角,而這個主角也克服了種種難關,戰勝階級的疆界,打敗國王,得到公主。
他第一部童話集中大部分的故事,如:〈打火匣〉、〈豌豆公主〉和〈小克勞斯與大克勞斯〉,都描述了社會階層低下的人民向上流動(軍人和公主結婚、落魄的女孩變成公主),還有對上層階級毫不留情的復仇(國王和大克勞斯的下場)。裡面也不乏出現一些無來由的暴力(巫婆和國王被殺、大克勞斯被丟進水裡),彷彿要利用這樣的暴力,才能反轉階級,建立新的秩序。
除了打破原有的秩序,安徒生也利用童話,賦予那些平常被壓抑的人、事、物話語權。在〈小意達的花〉中,到了晚上,小意達的花兒、玩具全都活了過來,有血有肉而且有感情。這些說話的花兒、玩具,就像那些成為主角的窮人、孩子,他們反轉了原來的地位,變成了故事裡新世界的中心,終於讓世人有機會看見他們的生活。
童話故事對安徒生來說,不僅是娛樂,或是反映社會現實和自身狀況,也是對現實社會的逃脫。童話故事稍稍拉開了他與現實社會的距離,讓他能盡情地寫下自己心中的想法和感受,他把日常生活的事件和經驗轉化成藝術,在現實社會中的不滿,也能因此得以解脫。他曾說,故事中的每個角色都是從他的生活中取材,沒有任何一個角色是他捏造的,他認識故事裡的所有人。
隨著童話集一部一部的出版,安徒生的名氣也越來越大,或許是因為漸漸習慣了新的生活,他的作品中也慢慢出現了不同於以往較為民間、粗俗的故事,這些新故事如:〈小錫兵〉和〈樅樹〉,正展現了理想中產階級孩子的生活樣貌。
痛苦與幸福交織而成的浪漫派
安徒生曾形容自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人」,儘管他已經變成了知名作家,上層階級的人們也都非常喜歡他的作品,儼然已經漸漸融入新興的布爾喬亞階級(十九世紀隨著現代化出現的中產階級),他仍然感受到無比的孤獨,總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是個「局外人」。
他的作品也忠實地反映了身為「局外人」的心境:〈小美人魚〉沉著冷靜,話不多,總是嚮往著陸地上的世界和永恆不滅的靈魂;〈小錫兵〉只有一條腿,被迫丟到外面,最後甚至連就近在眼前的愛情都得不到;〈醜小鴨〉受到其他動物的排擠和欺負,沒辦法得到認同。
與早期作品相比,安徒生後來的童話自傳色彩更加濃厚了,也越來越多悲劇結尾的作品。傳統的童話故事大多以「幸福快樂的日子」做結尾,這對故事的啟示,以及對讀者的心理影響都有其必要性。然而,將痛苦和悲劇性遭遇轉變為藝術,正好也符合了浪漫時期的時代精神,悲喜混雜的故事,也更能提出社會批判。
一直以來,安徒生的感情生活不斷受到關注,他終生未結婚,但他的確愛過不少人,傳記作家沃舒拉格發現,每當他認真地愛上了一個女人,他同時就會對另外一位男性展開追求。我們可以清楚地從〈旅伴〉中,主角對旅伴和公主的情感,看到這樣的跡象。終其一生,安徒生都為自己的愛情所苦,始終沒有任何結果,最後他也放棄了追求愛情。
對安徒生而言,愛情總伴隨著痛苦、失敗,彷彿是受到了詛咒。他筆下的人物當然也因此遇到相同的遭遇:〈小美人魚〉深愛著王子,但是卻得不到王子的愛,最後只好化為泡沫;〈小錫兵〉一直愛著芭蕾舞女孩,儘管最後終於和她並肩而立,還是被邪惡的玩具吹到火裡,融化成一塊錫;〈雪人〉更是愛上了不對的人──「火爐」,這樣的愛情注定沒有結果。
現代化下的人道關懷
快速現代化下的大環境也讓安徒生的童話蒙上了一層陰影。安徒生是個觀察細膩的作家,他能清楚地看到到人們的想法和感受,然後利用他的故事,思考當代社會,喚起人們對議題看法。他並沒有完全否定現代化的價值,他始終對現代化的發展抱持著模稜兩可的態度,但可以確定的是,他極度反對極度暴力、理性和商品化的工業化發展。
安徒生對工業化社會的關懷,和英國小說家狄更斯十分相似。事實上,在一八四七年,安徒生前往英國時,曾經見過狄更斯。他們的作品裡,都出現了受到工業革命影響的孩子,這些孩子在城市的夾縫中求生,受到了無數的委屈和傷害。安徒生童話中最賺人淚水的就是〈賣火柴的小女孩〉了,窮困的生活及卑微的願望,忠實也深刻地反映了當時低下階級孩子們遭遇到的不幸。
曾經有人批評,在安徒生的童話中,遭受到痛苦的總是女性角色,無論是餓得發昏的賣火柴的小女孩,還是得不到真愛的小美人魚。不過這些劇情其實大多是他對自己的刻畫,無論故事中受苦受難的是男性還是女性,在真實社會,受苦的都是他自己。另外,撇開受苦的傳統女性,安徒生也在童話中創造了許多「致命女郎」(femme
fatale),她們擁有極高的吸引力,並能致人於死地,〈雪女王〉即為一重要例子。
生命中的影子與雙面性
安徒生是個來自工人階級的作家,他雖然在藝術上大放異彩,但他從未完全從自己的背景中解脫。雖然他的外表看起來光鮮亮麗,但是在他內心深處仍然有著創傷。於是,他決定到世界各地去旅行。對安徒生而言,旅行就是生活,是一種存在,旅行同時也是一種解脫,能夠讓他脫離世俗生活。安徒生的足跡橫跨歐洲,因為他有著不一樣的成長背景,因此能以更具批判性的角度,反省當時的歐洲社會。
十九世紀正是蒸汽機發明的年代,工業化的發展造就劇烈的社會變遷,人們的生活也不斷隨之改變。安徒生對於當時這樣的科技發展感到相當興奮,但是同時也有所畏懼。就像他曾在〈夜鶯〉中讚揚機器鳥的發明,卻又在〈養豬王子〉裡否定這些無聊的小創意。此外,安徒認為工業化的未來一定能創造出更多的機會,為社會帶來更多的歡樂。不過他同時也對當時的世界感到悲觀,無論是對於自己的命運,或是整體社會的走向都有所懷疑。
對於未來矛盾和雙面的看法,也存在於安徒生的內心。在他的童話〈影子〉中,有個學者和自己的影子分開了。那位學者就是安徒生的化身,他認真、嚴肅、有學養。而總是以黑暗的形體默默躲在背後的影子,則代表了安徒生的創作靈感,無拘無束,受到大家的喜愛。安徒生很害怕自己會像學者一樣,被影子剝奪了自己的存在,但卻又無法否認影子對於他創作的重要性。
安徒生晚期的作品混雜了虛無主義和歡樂,帶點黑色幽默,如上一段提過的〈影子〉就很有現代主義作家卡夫卡(Franz Kafka, 1883-1924)的風格。除此之外,其他故事也有著象徵主義(Symbolism)意味,充滿著世紀末(Fin de siècle)的風格。安徒生晚期也從事了不少剪紙的創作,他將他的藝術創作從文字轉移到了視覺圖像。
隨著死亡的腳步不斷逼進,安徒生反倒期待了起來,他很想知道生命會怎麼樣結束,他也認為唯有死,才是真正的自由。
永垂不朽的童話
時至今日,安徒生的童話依然是每個人成長過程中不可或缺的童年玩伴,他的作品不但影響了許許多多的孩子,也為不少大人帶來了啟發。歷代許多著名作家都曾受到他的影響,包括了狄更斯(Charles Dickens, 1812-1870)、王爾德(Oscar Wilde, 1854-1900)、斯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
1849-1912)等等。小王子的作者聖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 1900-1944)曾說自己最喜歡的童書就是「安徒生童話」;湯瑪斯曼(Thomas Mann, 1875-1955)說〈小錫兵〉就是在描述他自己的人生;德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爾曼˙黑塞(Hermann Hesse,
1877-1962)則說,安徒生的故事充滿著小仙子的魔力,但同時也充滿著現實的經驗。
安徒生在他的一生中,不斷地嘗試發揮自己的天賦,他努力想被世人瞭解,也努力想瞭解自己。他的作品反映了他的奮鬥人生,並充滿著想像力,這些故事不但帶給了讀者人生的啟發,也帶來了無限的歡樂。
譯者 劉孟穎 撰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