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不要拯救世界,因為「就是這樣」,還能怎樣?
文/宋國誠(國立政治大學中國社會經濟研究所所長,《經典50》作者)
對這個冷酷寡恩的世界束手無策,對人類愚蠢荒誕的自相殘殺無能為力,對這個惡臭四溢的人間無可奈何,是馮內果一貫的小說態度和創作角度。《第五號屠宰場》做為一部反戰小說,已被視為二十世紀「後現代/黑色幽默」的極致之作,馮內果運用時空虛擬和意識漫流的創新手法,透過一個劫後餘生者的時空漫遊為主軸,以一種對死亡輕率莞爾的態度表達對生命最卑憐的疼惜,以一種對和平與友愛的浪漫憧憬來顯示其稀有珍貴,為當代「後現代小說」創設了幾近完備—百科全書式—的藝術表現形式。在二十世紀美國新派小說家之中,馮內果是少數受到學院批評家一再青睞的作家,至今依然是高等文學研究中熱門研究的對象。
德勒斯登大屠殺
小說沒有一貫的情節,也沒有嚴謹的敘事,一如命運沒有邏輯和軌跡,一如生死之間無法預知或懊悔。但小說並非沒有故事,而是採取一種「包裹敘事」的方式,將不同時空的故事摺捲包覆在一個痛苦的生命經歷中。而隱藏在層層包裹的故事組合中的,是二戰期間一場慘無人道的戰爭屠殺事件。「第五號屠宰場」原本是德國德勒斯登城裡編號第五號的屠宰場,二戰期間被德軍用來充當戰俘營,按傳統的時間秩序,故事就是從這間屠宰場開始的。一九四五年二月十三日凌晨,英美盟軍出動了超過兩千架的轟炸機,向德國德勒斯登進行所謂「面積轟炸」。這座歐洲文化古城一夜之間被英美空軍投下的三千七百四十九噸炸彈和燃燒彈夷為平地。在經歷一氣不喘的連續轟炸之後,整個市區變成一片廢墟,大火連續燒了幾個晝夜,炸死的居民達十三萬五千人,三萬五千四百七十座建築物遭到破壞,城內百年以上的藝術宮殿:茨溫格爾宮、聖母教堂、森柏歌劇院、日本宮等古代建築,連同這座名城遭到了徹底毀滅。馮內果親歷了這場血肉橫飛的大屠殺,當時他是城裡的一名戰俘,頭頂上飛嘯著來自「同一國」的機械殺手,它們滿布天空、瘋狂炸射,連悲憫的陽光都照射不到地面;大火燒了七天七夜之後,整個城市成了巨大的屠宰場(slaughterhouse)。當時馮內果和其他劫後餘生的戰俘一起負責掩埋屍體,儘管他倖免於難,但目睹這場愚蠢至極的瘋狂屠殺,經歷這段生死一瞬、人命如狗的悲劇,是他一生無法救贖、不堪回首的創痛。
馮內果對戰爭場面沒有太多著墨,儘管歷史學家對這場悲劇的記載多如牛毛。至今歷史學家也許還在調查和追問,但馮內果早已有了答案:如果要問為什麼會發生戰爭?答案也許是:人類活得太樂觀、太舒適了。
......
馮內果的「黑色幽默」是一種悲憫式、苦笑式、幻覺式的自我捉弄與嘲諷,一種「自覺的精神分裂」,因而既是悲觀的,也是虛無的。一如比利面對他的敵人時總是痴痴傻笑一樣,在所有大難臨頭、死神逼進的時刻,他都不驚慌、不抱怨、不反抗。面對這個冷酷如冰的世界,處於這群用盡方法迫害同類的世人之中,唯一的辦法就是不想它、不理它、不管它。你可以說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旁觀者態度,但是難道你要去充當拯救世界的當事人?你可以說這是麻木不仁,但是當你想到被視為英國民族英雄的邱吉爾實際上就是下令轟炸德勒斯登、屠殺十三萬人的冷血屠夫時,除了麻木還能怎樣?人可以用各種形式決定自己的生存方式,但絕望與虛無是超越一切形式之外的形式,因為它是對一切非道德、反人性的絕望式控訴,是對這個不論如何也無法改善之世界的徹底背離與放棄。但即使是虛無與絕望,它依然是積極的,因為它是對一切不仁與非義的淨化,它通過一種深及肺腑的指控來適應一種道德的目的,並在一切災難中產生自我保護的作用。
時空痙攣症
比利患有一種時空痙攣症,這個用來描述戰爭創傷的怪名詞不只是荒謬好笑而已,它實際上是一種精神重創之後才開始長期擴散的精神疾病,一種稱為「創傷後壓力疾患」(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PTSD)的官能症候群。這種內生在的疾病不會痊癒,只會轉移,甚至只有在個體死亡之後才會消失。「時空痙攣症」是馮內果自創的文學隱喻,其深刻含義在於:「每一次記憶中浮現的戰爭場面都會令人在精神上打一次寒顫。」為了抵抗這種間斷性、偶發性的精神抽搐,唯一的辦法就是打碎自己記憶的完整性,將自我分裂成攜帶各種不同記憶的片段,讓它穿越時間、流散空間,讓自己像一顆殞落的流星,沉落在宇宙深不見底的黑洞裡。同樣地,小說中的「時間旅行」也不是一種科幻遊戲,它正是這種記憶稀釋、自我解體的過程,一種逃避和轉換。
小說中不斷重複出現的「就是這樣」(So it goes),也不只是一句口頭禪,而是諷刺人類對生命的輕忽和褻瀆,嘲諷人類對死亡之習以為常、見多不怪的病態反應。如果對戰爭的反思是對人類生存體制最深刻的追問,如果對死亡態度的揭示是對人性本質最真實的探索,So it
goes則是對這種追問和探索之「何必多問」的反應。當比利接獲命令前往盧森堡一個步兵團,理由是這個團的牧師助理在執勤時送了命,馮內果給了一句「就是這樣」;當德勒斯登一夜之間死了十三萬五千人時,馮內果又給了一句「就是這樣」。當轟炸結束後,城裡出現了幾百個掩埋坑,剛開始一具具死屍像博物館裡的蠟人,沒幾天就發出屍臭,全城布滿混雜著玫瑰花香和芥子氣味的臭味時,馮內果還是給了一句「就是這樣」。這句聳肩一笑、嗤之以鼻的話語,不斷地在小說中重複,一切就是這樣。反諷的是,為上帝代言的牧師助理死於戰場,這難道不是上帝對人類愚蠢的斥責?難道不是天使對人類殺人比賽的恥笑?德勒斯登,一個僅有一百三十萬人的城市,既沒有戰略地位也沒有軍事價值,只是因為盟軍急於求勝和報復,一夜之間成了人肉屠場。面對這一切,除了「就是這樣」,還能怎樣?
(摘自本書導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