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如果就停在這裡
朱宥勳(台灣知名作家、文學書評刊物《秘密讀者》編輯委員)
閱讀《孤獨的反義詞》,是最近一年來,第二次讓我想到「自己」的事件。這不太對,一個認真投入文章的讀者,不應該太常想到自己,那意味著入戲不夠深、意味著從第一秒起,我的詮釋就註定有某種歪斜,無論是貶抑或讚揚的效力都要打折。但我沒有辦法。第一次揮不去這樣的念頭,是在今年一月中,稍長我幾歲、才華耀眼程度遠超過身分證上的數據落差,但猶可腆顏稱之為「同輩寫作者」的江凌青,忽然急病去世的時候。
那實在過於突然,就像瑪麗娜・基根一樣,除了命運以外找不到任何可以具體怨懟的目標。
在各方朋友的幫忙之下,我們在二月號出版的書評刊物《秘密讀者》上,策畫了江凌青的紀念專題,試著盤點她在文學創作、電影研究、藝術評論上的成就,還整理了一份目前為止最完整的著作年表。校稿時,我一字一字讀過那些壓抑著哀痛,努力用自身的學識和判斷,向江凌青致上敬意的評論者們所撰寫的文章,除了同樣的悲傷和惋惜以外,我忍不住自問:如果是我,會怎樣呢?如果我就在這一秒死去,《秘密讀者》或其他文學刊物會策畫出怎樣的一批文章?截至目前為止,我的寫作值得怎麼樣的對待?這份著作年表會有多少比例,是我羞於承認的文字?
《孤獨的反義詞》重新喚回了這些自問,特別是瑪麗娜・基根似乎跟我更「靠近」一些:我們只差一歲,同樣熱愛寫小說,在大學階段就熱切地盼望能走向作家之路。而且從她的隨筆,和她寫作班的老師安・法第曼的追憶看起來,她的個性應該蠻嗆的,有一種心有所愛,所以不惜武裝自己來捍衛一切的姿態。再說下去就接近裝熟了,但我至少可以說,如果我們能在某些時空下遭遇,我們可能會是很好的朋友;或者讓我稍稍自抬身價地說,我會將這樣的同輩寫作者當作是可敬的對手。
我是抱著這樣的心情,來閱讀這十八篇短篇小說和隨筆的。
從這本書的編排,就可以看出瑪麗娜・基根身邊的人所致上的煦煦情意。她是在男朋友駕車出車禍時去世的,而本書的第一篇小說〈寒冷的牧歌〉,正好就是女性敘事者在交往中的男朋友猝死之後,如何面對死亡及後續情感糾葛的小說。安・法第曼的序中提到,在她去世的當下,正是基根家人要慶祝父親五十五歲生日的那天,「她的父母正等著她,桌上有龍蝦,媽媽還替她做了無麩質草莓蛋糕,因為瑪麗娜有麥麩不耐症,無法消化小麥製品。」因此當我讀到小說〈天真〉裡面,兩次提到敘事者跑去吃了龍蝦大餐時,幾乎可以違反評論者的職業道德——不能混淆角色和作者——地肯定,瑪麗娜・基根真的喜歡吃龍蝦。這種一點都不重要的細節,通常都是真誠的。然後隨筆散文中,也收了一篇〈穀類抗戰〉,開頭就告訴我們,已經厭倦了無麩質食物的她如何渴望在臨終時刻,能夠瘋狂大吃:「一盒奧利奧巧克力餅、一包金魚餅乾、一個麥當勞漢堡、各種口味的唐先生甜甜圈、酥皮雞肉派、口袋餡餅、大的義大利香腸披薩、法式可麗餅,和一杯冰啤酒。」
如果她的人生是一篇小說的話,我會說,這是一篇很有幽默感的「預知死亡紀事」。
但這些「巧合」都不可是單純的巧合,而是編選者的愛。他們挑選遺作,將之組合成一本書的時候,不可能沒有想到這些事情。隨筆的最後一篇甚至是〈獻給「特別」的歌〉,誠實地說出了所有年輕的藝文創作者內心深處,關於成名和被寫入歷史的渴望,以及對那些已經名列經典的作品是如何地嫉妒和孺慕。這不但再次提醒了我們瑪麗娜・基根逝去的可能性,也在結構上遙遙呼應了〈孤獨的反義詞〉一文,與安・法第曼序文的開頭,那位「有心遏阻文學之死」的勇敢年輕人。
從作品來看,瑪麗娜・基根值得這樣的愛。雖然本書收錄的作品不算多,但其中若干作品,以二十二歲的表現來看,毫無疑問是可以視為「頂級新秀」,寫在文學圈內人的年度球探報告前排的水準。〈寒冷的牧歌〉書寫的情感掙扎既幽微又綿密,最後以一本日記直面傷害、嫉妒與愛情,寫起來十分靈巧,而她略微直白的語言也平衡了小說結構上的「匠氣」,達到了很真摯的平衡。〈寒假〉則令我想到比較早期的艾利絲・孟若,年輕的生命正有一切美好的可能,但上一代人受到的傷害,卻像是陰影一樣預示了生活悲觀的本質。瑪麗娜・基根的小說毫不掩飾自己年輕的、對生命的熱望,她常常寫到那種找到真愛、十分篤定的女子,「這一次是認真的。」但她卻也足夠聰慧,總是憂患著美好的一切將何時、如何消逝,如同〈朗讀〉這篇設想精巧的小說,也包括〈萬福,滿懷恩典〉這篇。後者是我認為她最好的一篇小說,那是一種對日常生活如何艱難的想像力,雖然結局的手法並沒有超過〈寒冷的牧歌〉的模式——沒有交出去的日記,沒有交出去的「替代耶穌」,歸根究柢都是一種遲疑和拒絕。但是從想法到執行,〈萬福,滿懷恩典〉所達致的水準,放諸台灣同輩寫作者的短篇小說來比較,是十分罕見的。
〈翡翠城〉和〈深海挑戰〉這兩篇,則是相對比較生澀,但更讓我惋惜作者在寫作上的可能性的作品。前者寫美伊戰爭的一樁間諜事件,後者寫潛艇在深海中失事、無人救援的絕望,雖然採取了比較取巧的敘事方式,但她敢於挑戰這種難度的題材,卻是讓人驚豔的。
如果就停在這裡。我一邊讀,一邊自問的問題:如果我,或同輩的寫作者就停在這一刻,我們能表現得比瑪麗娜・基根更好嗎?答案是很明顯的,顯然我們並沒有太多能理直氣壯地列在球探名單更前排的名字,畢竟能夠在這個年紀爭取到《巴黎評論》和《紐約客》實習機會的人,幾乎不可能是浪得虛名。但也許,對於這樣一位早逝的同代人,最大的讚譽可能不是「你已經寫得很好了」——這是我最不同意安・法第曼那篇熱情洋溢地告訴我們她多優秀的序文的地方。
不,真正令人難過的是,從這些作品中暗示的潛力來看,她還寫得不夠好。
比起她本來可以達到的那些。
序言(節錄)
用生命當個真正的作家/安‧法第曼(Anne Fadiman,美國國家書評獎得主、作家、耶魯大學寫作課講師)
初次見到瑪麗娜基根,是在2010年11月10日。那天,我在耶魯主持一場院長茶敘,主講來賓是小說家赫爾普林(Mark Helprin)。赫爾普林先生表示,要在當今這個時代靠寫作出人頭地,簡直難如登天。
一名學生站了起來。苗條、美麗、留著一頭紅棕色長髮,還有一雙長腿。她的裙子短得肆無忌憚,火氣很大。她問赫爾普林,這番話是否當真。在場人士集體倒抽一口氣,大家心裡都存著同樣的疑問,但是沒有人有足夠的勇氣(或者夠任性),膽敢把話說出口。
當天晚上,我收到一封來自
[email protected]的電子郵件:
「您好!您並不認識我,我是那個提出質疑的學生……聽到知名作家說這一行正在凋零,並且勸我們找點別的事情做,真叫人傷心。或許,我只是期望他對有心遏阻文學之死的人,能夠多一點鼓勵。」
「遏阻文學之死」──瑪麗娜是在自嘲,同時又百分之百認真。
幾星期後,她申請選修我開的第一人稱寫作班。申請函開頭是這麼寫的:
大約三年前,我開始羅列清單。最初寫在筆記本裡,後來慢慢進化,移到了電腦的文字處理器上。我稱之為「有趣的素材」。我承認,我有一點走火入魔了。不論在課堂上、圖書館裡、睡覺前,或者在火車上,我無時無刻不想著在上頭添加材料。清單上的內容包羅萬象,從描述服務生的手勢,到計程車司機的眼眸,再到我的奇特遭遇,或是表述某一件事情的方法。我的生活,總共有三十二頁密密麻麻的有趣素材。
瑪麗娜在大三下學期選了我的課。課堂上,她援用那三十二頁有趣素材寫了一系列散文隨筆,同學都很佩服她,紛紛在評論報告上給予最高評價:優美、生動、活力四射、栩栩如生、不落俗套、直截了當、感情豐富、有說服力、引起共鳴、精準、自信、坦率、震撼人心。許多學生寫起文章有如四十歲中年人。他們善於表達,卻缺乏原創性;擔心自己的生命太過平凡,因此急著跳過現在的年紀和人生經驗,還沒學會走路就想飛,最後變得老氣橫秋,掩蓋了自己的聲音。然而,瑪麗娜二十一歲,筆觸就是二十一歲:這個二十一歲年輕人有頭腦、英文好,明白青春、徬徨、充滿幻想和挫折與希望的生命,是最好的寫作題材。當她在會議桌旁高聲朗讀自己的作品,總會引得大夥兒噗哧一笑,然後故事急轉直下,讓所有人心碎。
***
瑪麗娜以優異成績畢業五天後,我收到來自另一名學生的電子郵件:
安,很抱歉這麼晚打擾你,不過,我不知道你是否聽到了那個可怕的消息──請打電話給我。
瑪麗娜她們家在鱈魚角有一間度假小屋。那天,瑪麗娜在波士頓近郊跟奶奶吃過了早午餐,男朋友開車載她去鱈魚角,準備慶祝父親五十五歲生日。她的父母正等著她,桌上有龍蝦,媽媽還替她做了無麩質草莓蛋糕,因為瑪麗娜有麥麩不耐症,無法消化小麥製品。她的男朋友既沒有超速,也沒有酒駕,只不過開車開到睡著了。車子撞到護欄,翻了兩次。瑪麗娜死了,男友毫髮無傷。
隔天,瑪麗娜的父母邀請他到家裡來,給他一個擁抱。他們寫信給州警,請求不要以車禍致死的罪名起訴那男孩,因為,「瑪麗娜要是知道男友除了承受此刻的痛苦,還得吃更多苦頭,肯定會很傷心。」出庭時,基根一家人陪在他身旁。訴訟案最終裁定撤銷。
許多年輕人在瑪麗娜的追思會上哭成一團。我從沒見過那麼多年輕人掉眼淚──不光是啜泣而已,還痛哭到全身顫抖,我真擔心他們的肋骨會斷掉。
不到一星期,原本刊載在《耶魯每日新聞》畢業專刊上的文章──〈孤獨的反義詞〉,受到超過百萬人點閱。「我們還那麼年輕,青春正盛,」瑪麗娜寫道,「我們才二十二歲,還有很多時間。」
對於英年早逝的人,人們最惋惜的,往往是她無法實現的未來──她原本可以達到的成就。但是瑪麗娜已經留下許多成就:她的作品豐富,遠超過本書封面和封底之間所能承載的份量。她的父母、朋友和我在收集她的作品時,總試著找出每一篇故事和隨筆的最新版本,我們知道這些文章都還沒達到她願意出版的面貌。她一改起稿來就像著魔似的,即便其他人都認為稿子已經很完美了,她還是不斷地重寫、重寫、再重寫(永遠要精益求精)。我們知道,沒有人可以替她修改作品,只有她自己才辦得到。儘管如此,每次重讀這九篇故事和九篇隨筆,她的個人風格就躍然紙上,我一個字都不想更動。
瑪麗娜不會希望人們是因為她死了才記得她。她會希望大家記得她,因為她很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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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過太多年輕作家放棄寫作,因為他們無法承受這一行一而再、再而三的挫敗。這些年輕人有才華,但是欠缺決心和毅力。瑪麗娜三項條件兼備,這就是我確信她會成功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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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娜聽到當今這個時代幾乎不可能靠寫作出人頭地的幾個小時之後,耶魯詩歌朗誦會有一次聚會,她遲到了。一個朋友記得她滿臉通紅,雙眼就像尖銳潮濕的石頭。
「我決定當一名作家,」她說,「用我的生命,當個真正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