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文/菲力普‧普曼(節錄)
對於當代繁複而華麗的敘述手法
我早已感到不耐,
我渴求只出現在傳說和童話裡
未經調味的說故事方式。
某種
已被流傳幾世紀的溫和老舌尖舔淨
的說書口吻,
也許透過老婦之口,也許是幼獸的嘴,
平靜而不具名地娓娓道來。
……因此我說的故事
要清澈而不零碎
我的主角,都是傳統的定型角色
不受過往經驗和性格的影響──
巫師、隱士、無邪的年輕戀人,
那些我們從格林童話、榮格、威爾第和義大利即興喜劇中
回憶起的角色。
美國詩人詹姆斯.梅里爾(James Merrill)的長篇史詩鉅作《桑多佛的變幻之光》(The Changing Light at Sandover, 1982),其中第一部曲〈以法蓮書〉(Book of
Ephraim)是這麼開場的。他在詩中談論將以何種方式述說故事。這篇開場白點出童話中最重要的兩個特性:一是童話是以「平靜而不具名」的口吻來敘述;二是童話建構於「傳統的定型角色」之上。
當梅里爾提到格林童話,他無需贅言,我們就明白他所指為何。過去兩百年來,對於大多數的西方讀者和作家而言,格林兄弟的《兒童與家庭童話集》(Kinder-und Hausmärchen)是西方童話的活水源頭,也是最偉大的童話選集,它被翻譯成無數語言,是同性質的敘述中最獨樹一格的作品。
然而,即使格林兄弟沒有蒐集這些故事,也會另有其人來做這件事。事實上,老早就有人在蒐羅民間故事了。十九世紀初,德國知識份子圈掀起了一陣風起雲湧的思潮。當時的德國,是三百多個由神聖羅馬帝國分裂出來的城邦,包括王國、公國、大公國、侯爵領土、封地、選區、教區等所組成。當時所有的德國學者,包括法律、歷史和語言等各領域的知識份子,都在探討並尋求身為德國人的定位。
格林兄弟的一生並無特出之處。雅各(Jacob Grimm, 1785-1863)和威廉(Wilhelm Grimm, 1786-1859)的父親菲利普.威廉.格林(Philipp Wilhelm
Grimm),是赫斯(Hess)公國哈腦城(Hanau)一位頗有名望的律師,兄弟倆是父親和母親多洛希雅(Dorothea)的倖存子女中最年長的兩個。他們接受古典教育,成長於歷經改革的喀爾文教會。兩兄弟既聰明又勤奮向學,他們的目標是跟父親一樣成為專業律師,他們倆的確也在這個領域逐漸嶄露頭角;然而父親卻在一七九六年驟逝,全家的財務立即陷入困境,必須仰賴母親娘家的資助才能度日。他們的姨媽亨麗葉.齊莫爾(Henriette
Zimmer)在卡塞爾(Kessel)宮廷當王子的侍女,她慷慨相助,替雅各和威廉找到適合的高校,讓兩兄弟繼續求學,兩兄弟也不負眾望,以第一名成績畢業於該所高校。此時,他們的財務依舊處於捉襟見肘的狀況,當兄弟倆順利進入馬堡大學(University of Marburg)就讀時,仍過著貧困的生活。
他們在馬堡大學就讀法律時,受到法學史教授佛瑞佐區.卡爾.凡.薩威尼(Freidrich Carl von Savigny)影響甚深,薩威尼教授認為法律不應脫離語言和歷史脈絡而獨自存在,因此格林兄弟逐漸對語言學產生興趣。透過薩威尼教授和妻子庫妮昆蒂.布倫塔諾(Kunigunde Brentano)的介紹,他們結識師母的兄長克雷門.布倫塔諾(Clemens
Brentano),與阿金姆.凡.亞寧(Achim von Arnim),他娶了布倫塔諾家族另一位女兒,也就是作家貝提娜(Bettina)。這群人相當熱中於德國民俗學。他們對此一主題的熱情,促成《少年的神奇號角》(Des Knaben
Wunderhorn)一書的誕生。這是一本蒐羅德國民間歌謠和詩作的選集。此系列的第一冊於1805年出版以來,就獲得相當大的迴響,很受讀者歡迎。
格林兄弟自然而然受到這個主題的吸引,但他們並非毫無批判地全盤接受。雅各於一八○九年五月寫給威廉的信上提到,他不同意布倫塔諾和凡.亞寧依照自己的喜好,把蒐集到的民俗資料任意增刪、改寫,並把內容現代化。然而,這點也是格林兄弟在出版《兒童與家庭童話集》時,被批評最厲的地方。
無論如何,格林兄弟蒐集童話並將之出版的決定,並非獨立事件,而是當時社會集體意識的一環。
格林兄弟所蒐羅的故事來源既有口述部分,也包括書面資料。但是有件事他們並沒有執行,就是實際走入田野,把鄉下農夫農婦的口述故事,逐字逐句抄錄下來。他們蒐集到的部分故事,是直接來自書本,其中最好的兩個例子「漁夫和他的妻子」(P93)和「杜松樹的故事」(p187)是由畫家菲利普.歐托.朗格(Philip Otto Runge,
1777-1810)以方言「低地德語」寫成的。格林兄弟拿到文稿後,將之稍事修改,亦以「低地德語」收藏於選集中。至於格林兄弟所蒐集的其他故事,多數來自中產階級的口述,包括家族朋友如藥師之女竇爾琴.威樂德(Dortchen Wild,
1793-1867),後來她也成了威廉.格林的妻子。兩百年後的現在,我們很難斷定某些文稿的來源為何。在錄音機發明以前,任何民間故事或詩歌選集都面臨這種溯源的困境。不過,當初出版的版本所展現的活力和熱情,才是我們最應看重的。
格林兄弟繼續在語言學上做出偉大和長遠的貢獻。雅各提出的「格林定律」(Grimm’s Law),描述了日耳曼語某些特定語音的遞變史;兩兄弟亦合力編寫第一本德語字典。1837年發生的歷史事件,在格林兄弟的生命劃下戲劇性的一頁。兄弟倆和其他五名在大學任教的教授同僚們,因國王非法解除憲法,而拒絕效忠新任的漢諾威國王恩斯特.奧克斯特(Ernst
August),結果格林兄弟慘遭所屬大學革職,被迫轉至柏林大學任教。
然而,真正讓格林兄弟名留青史的,是他們共同編撰的《兒童與家庭童話集》。首版於一八一二年出版,這部童話選集又陸續增訂了六版(到這階段,威廉已經接手所有的編輯工作),直到一八五七年出版最後的第七版為止,格林兄弟的童話選集已大受歡迎,廣為流傳的程度只有《天方夜譚》可堪比擬,兩部童話成為當時同類出版品中,最重要、也最具影響力的作品。格林兄弟的童話選集隨著版本的增訂,蒐錄的故事越來越多,故事本身也隨著整個十九世紀的推進而有所改變,在威廉的編輯下,故事長度稍微增加,敘述較為詳盡,時而顯得拘謹,但肯定比原始的版本更具道德教化意味。
這套總共有兩百一十則童話的選集,題材豐富多元,無論是文學、民俗學、政治和文化歷史學的學者,亦或是各種理論學家如佛洛伊德學派、榮格學派、基督教徒、馬克斯主義者、結構主義者、後結構主義者、女性主義者,甚至是後現代主義者,都會從中獲得豐富的研究內容。我在改寫過程中,找到一些相關的書籍和文章。我把其中最有用以及最有趣的部分羅列於參考書目中。這些和其他的參考資料,總是無意間影響我的閱讀和改寫。
但是我對童話的最終興趣,始終在於故事如何能說得通又說得漂亮。我撰寫這本書的初衷,是將這些故事以最好,最有趣的方式呈現給讀者,並在書寫過程中,清除所有阻擋故事自然發展的障礙。我無意將故事場景改為現代,也不打算注入個人解讀,或將原作改寫為理想化的版本。我只想創造一個清澈如水的版本。引導我寫作的案頭詰問,始終是:「如果我從別人那兒聽到一個故事,進而想要傳播出去,我會如何述說?」我對情節所做的任何修改,都是為了讓故事能更自然地以我的口吻流洩而出。偶爾,如果認為故事能加以改善,我會在內文裡做一兩項變動,或乾脆在筆記中續寫一段銜接原作的內容,讓故事更形完整。(本書247頁的「雜毛姑娘」就是我為了讓故事更完整而續寫的例子,因為這個故事的原版在我的眼裡,似乎只是個半成品。)
(未完待續)
導讀
普曼重說格林童話(節錄) 文/幸佳慧
現代人聽到「童話」,必聯想到童年、魔法、公主王子等,或者更直接的迪士尼卡通。兩、三百年來,童話故事的傳播方式,從說書人到動畫電影,已變成每個孩子必要的成長配方,故事中許多內在聲音陪著孩子長大,一代一代的持續積澱在大眾文化裡,在流行文化或文學藝術上的表現,童話的母題越顯強大,變體也越加豐富。
而當代最擅長說故事的大師之一,也是獲得英國成人文學首獎的普曼,作品向來以原創、懸疑、深刻著稱,怎會反其道而行,重說格林故事呢?
普曼選在格林童話出版的兩百週年做這件事,除了表達他對格林兄弟的致敬,更是要我們回頭看格林童話裡最直樸的藝術性,從而思考它們與我們的關聯。而我認為這個版本的珍貴處,還在於它讓我們看到一個故事大師對每則童話的私房想法,不管是讚美或批判的,甚至他進行修潤的用意與改善的建議,都讓我們看到一個偉大的創作者與童話之間,存在著既是臍帶相連、又有獨立思辨的雙向關係。
普曼的版本,提醒我們格林童話從來不是兒童專屬。幾百年前它來自民間大眾,至今能持續運作而且更強大,是它原有的敘述魅力一直令人著迷,因而它所夾帶的思想價值也一直在我們身上運作著。
從成人到兒童:被窄化的童話故事?
格林兄弟受到文學與語言學的啟發,以研究角度進行民間故事的採集與出版。他們雖然將書名定為「兒童與家庭故事」(Kinder-und Hausmärchen),其實訴求的是家庭成員的成人。
但故事集剛出版時,讀者抱怨情節或故事不適合兒童,要求他們處理。起初格林兄弟以採集的中立立場,堅持原有的選集;直到一八二三年出版的英譯本《德國暢銷故事集》,因為搭配精緻插畫而大受歡迎,格林兄弟也改變立場,考慮增加兒童版。他們挑選五十幾則故事進行編修,強調它的教育性,於一八二五年出版。
該版有大眾耳熟能詳的〈灰姑娘〉、〈白雪公主〉、〈睡美人〉、〈小紅帽〉和〈青蛙王子〉等故事。兒童版的興起,其實另有社會因素。在那之前,大眾普遍認為故事裡的怪力亂神會腐蝕兒童心靈,但一八二○~三○年代,此種保守觀點已大幅退潮,加上這些故事含有基本的社會正義訊息,倫常符合當時脫離天主教的基督新教,故事人物也是父權體制所需的角色,因此格林故事的兒童版反而獲得市場大規模的認同。
儘管這些故事裡沒有仙子(Fairy),但劇情常有的超現實力量,類似於仙子故事(Fairy Tales),英文就借用該詞,將這些被格林兄弟用文學敘述修飾過的口傳稱為仙子故事。原本仙子故事的讀者便以兒童或中下階層的成人為主,隨著格林故事、安徒生故事等作品的加入,兒童逐漸成為仙子故事的當然讀者,而後,中文譯詞「童話」才又進一步窄化了它原有的屬性與讀者。(……)
普曼的重說與筆記
普曼很懂童話的價值所在,其基本的驚奇元素(wonder,如青蛙變王子、哥哥們變成烏鴉)不僅有它的魅力也有其藝術性。他早期幾個作品《發條鐘》、《卡斯坦伯爵》與《我是老鼠!》都是長篇型的童話小說,這些作品本身就在對傳統童話的好壞,同時做致敬與顛覆的展現,由他來重說格林童話便有其時代的意義。
普曼表明他純粹想讓童話的敘述之美被看見,所以他的重說是忠於原著的,只局部的將敘述修潤得更符合當代讀者的理解,並對一些邏輯鬆散的段落補強。這當中,他急公好義的個人特質不免參與在內,普曼對〈小農夫〉裡頭的騙子,就做了基於公平正義該有的調整,也對偷情牧師做點交待。又如〈萵苣姑娘〉,對女性主義上頗具文學貢獻的普曼,也將萵苣姑娘後來被格林兄弟修改成愚蠢的版本,再改回天真的版本,讓女主角平反,畢竟隔絕在高塔裡的長成,「天真」是必然,但「愚蠢」顯然是污衊性的添加物了。
除了增修,本書另一大特色是普曼對每則童話發表他個人的意見,筆記雖精簡但不乏重點,除了分析故事結構也對故事提點,如〈魔鬼頭上的三根頭髮〉一則,他指出主角獲得報酬是品格上的勇氣,而不是運氣;對於故事中懦弱的人,他也不掩其厭惡。故事結構上若有瑕疵,如〈雜毛女孩〉因為亂倫一事有頭沒尾,普曼也在筆記裡添上他認為可彌補的劇情。
普曼的筆記,重點雖然放在故事的整體性與敘述性,但幾個寓意頗深的童話,他也在筆記進行剖析,像是別具藝術渲染、哲學隱喻的〈黃金鳥〉,普曼便承認原本不採信精神分析法的他,也不得不從人類集體的潛意識原型去讚賞童話的深奧處。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