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互動學》出版至今已五十年,幾乎書一出版,隨即開始改變全世界讀者對於觀看這件事的認知。這本書問世後不久很快榮登暢銷榜,數十年如一日。它的成功之道不難理解,它不僅帶給讀者無窮的樂趣,在藝術、建築、織品、室內設計以及在各個科技領域的視覺設計中,它也使色彩被使用以及被閱讀的方式更加廣泛。然而我們不該忘記,當年本書的出版,就如同作者約瑟夫‧
亞伯斯的一舉一動,是個勇敢的實驗;亦如所有對未知領域的突襲行動,它曾是備受爭議的對象。
雖然《色彩互動學》書中絕大部分的內容獲得極高評價,但也偶有惡評。作家們對於負面的書評反應不一──有些人覺得不打緊,因為著作能獲得廣泛的報導才是最重要的,然而有些人會覺得受傷。自視為獻身現代主義烈士的約瑟夫‧
亞伯斯對於這些負評一方面感到遺憾,另方面又激起他的好奇。遭受抨擊卻仍覺得饒富趣味的部分原因是,這證明他確實讓人們大吃一驚,突破平日的舒適圈。自從他離開了那個藝術創作必須照本宣科的世界─即柏林與慕尼黑的學術機構,以及他在家鄉威斯特伐利亞(Westphalia)任教的公立學教體制─接著去到包浩斯(Bauhaus)之後,他就很清楚激起這番爭議所代表的意義。
如今,包浩斯的現代主義或許已經獲得認證,晉升萬神殿,不過在當時對它感到咋舌與不滿的可是多數人,同樣的情況也在黑山學院(Black Mountain College)上演。包浩斯關閉之後,亞伯斯在一九三三年到了黑山,爾後在那裡執教長達十六年;今天這個先驅機構備受推崇,然而當時它的諸多創見皆被視作異端邪說。之後到了一九五○年,開始創作《向方形致敬》(Homage to the
Square)的亞伯斯遭人嘲諷。二十年後,他成為第一位仍在世就在大都會博物館(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舉辦個人回顧展的藝術家。過去遭到克萊門特‧ 葛林柏格(Clement
Greenberg)等人痛批的作品,終於以其原創性、純粹與內蘊之美獲得肯定。半個世紀過去,無論受到怎樣質疑,他的作品已經蛻變成投資標的的績優股,然而一開始,它就像彌賽亞的宣言一樣受到高聲抨擊。
遵循花招百出的藝術家亞伯斯所訂下的高標準,耶魯大學出版社在一九六三年大膽地出版了《色彩互動學》,相較於這位藝術家的大部分作品而言,攻擊這本書的炮火大體而言相對輕微。一九七一年出版的平裝版境遇相仿,不過仍不免偶遇詆毀。書本的熱銷,坊間的熱議,還有全球的廣泛讚譽除了讓亞伯斯感到自豪之餘,也頗為陶醉於成為爭議性的人物。除了數十篇溢美的書評之外,這位年過八旬的藝術家特別收集了負面的評論,並試圖了解這些作者的背景。這些不以為然的聲音大多發表在不知名的出版品上,不過仍有其價值。讓藝術家本人這麼感興趣的其中一個原因,是評論者對於該書批判最力之處,正好是他最感振奮的地方─因為它提出了一種全然揚棄傳統與守舊的觀看方式!
亞瑟‧ 卡普(Arthur
Carp)在《李奧納多》(Leonardo)雜誌上對該書發動攻勢,直指書中的缺失說,亞伯斯認為「好的教學方式⋯⋯『關鍵在於提出好的問題,而非⋯⋯好的答案』。他把『自我表達』貶抑為站在『循序漸進的基礎學習』的對立面⋯⋯他鼓勵學生使用他們不喜歡的顏色,希望他們終究會克服偏見。」卡普用這些觀點來論證「人們懷疑亞伯斯是不是在幫倒忙」,並主張「他搞不好比一個業餘愛好者(輕蔑之意)還不如!」
卡普攻擊的箭靶,自然都是亞伯斯所深信並受眾人讚賞的觀點。如霍華‧ 塞爾‧ 韋弗(Howard Sayre Weaver)在該書出版後於一九六三年所寫的一篇評論,認為《色彩互動學》「是認識感知(perception)的重要通行證」。它「基本上就是一個過程:一種學習、教學與體驗的獨特方法,使它足以擔任這樣輝煌的角色」。
韋弗提及亞伯斯很喜歡約翰‧ 魯斯金的說法(John Ruskin):「幾百個會說話的人當中,只有一個人會思考。幾千個能思考的人當中,只有一個能看得透澈。」大部分的人,或早或晚,都見識到《色彩互動學》如何促成如此驚奇的觀看方式。在一九六三年出版的《建築論壇》(Architectural Forum)中,在庫柏聯合學院(Cooper
Union)教授設計的一位老師就很有先見之明地寫道:「關於這個主題,我們未曾見過像《色彩互動學》這般全面性、聰慧同時又精彩絕倫的著作。對樂於跳脫『安全的』色彩系統挑戰新事物的藝術家、建築師或是老師來說,它是不可或缺的手邊書。」同年,道爾‧ 阿敘頓(Dore
Ashton)在《工作室》(Studio)上評介這本書時,亦能洞悉亞伯斯完全不是老學究卡普所形容的那個樣子;他的成就其實已經驗證了他的看法:「教學的關鍵不在方法,而在用心。」在平裝版發行後的隔年,詩人馬克‧ 史崔德(Mark Strand)在《週六評論》(Saturday Review)表示,約瑟夫‧
亞伯斯的作品展示出「色彩緩慢而細膩地讓人卸下心防,輔以其令人愉悅的美感,發揮它天生的功能─撩撥視覺表象安定且封閉的幾何特質(geometrical properties)」。
有人覺得是亂搞,有人覺得極具開創性。亞伯斯用革命性的手法強調實驗的重要,質疑強調品味的傳統觀念;他要人主動參與其中,而非只是被動接收訊息。
熱衷觀察人間喜劇的亞伯斯心裡很明白,有時候詆毀他的人鼎鼎大名,而擁護他的人則是默默無聞。一九六三年唐納‧ 賈德(Donald Judd)在《藝術雜誌》(ARTS
Magazine)中稱本書「主要是一種教學方法」。接著又用一種混合客套與準海明威式的奉承口吻指出,「簡單地說,這本書提出了一個毫無疑義的論點:色彩在藝術中是非常重要的。這一點它表現精湛」。還有詭異、不可理解的輕蔑:「《色彩互動學》已經算是寫得最好的了。只是它像解剖學或是其他闡述藝術的完善學科那樣無所不包,清楚而有其侷限。這本書應被善加利用,但不是用這樣的方式。」已經辭世的亞伯斯永遠不會知道,賈德在二十多年後收回這些評語,自忖沒有給《色彩》應有的評價,對他的年少輕狂感到懊悔,還專程到亞伯斯的工作室朝聖。無論如何,從容面對一切的亞伯斯一定很開心,美國內華達大學(University
of Nevada)一名不知名的學者是其中一位很瞭解《色彩》宗旨的人:「在這個時代,感知能力在各領域的人類活動中愈形重要,對色彩的敏感度與意識,可以變成對抗麻木與粗暴的強大武器。」
這就是關鍵。人心的質地對於人類生活的影響,是亞伯斯在他的研究方法中所追尋的答案。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如此欣見耶魯大學出版社──五十年來與亞伯斯甘苦與共的伙伴──一直堅守崗位的主要原因。耶魯大學對於這位藝術家厚臉皮、自創的新穎手法展現一貫且高度理解的態度,不僅在藝術家創作時予以支持,對藝術家留予後世的遺產亦悉心收藏。多虧雙方這樣融洽的關係,使得亞伯斯所揭露的令人驚嘆、使人不安的真相─讓某些人不安,讓某些人振奮─再度於新版的《色彩互動學》大放異彩。新增的圖例與細節的微調,讓這本如今成為「經典」的五十周年紀念新版修訂得更為理想,讓亞伯斯所提的進行實驗、開放心胸、擴展個人智識的主張得以生生不息。本書也邀請讀者一起成長茁壯─這正是喬瑟夫‧
亞伯斯所樂見的。
──約瑟夫與安妮 ‧ 亞伯斯基金會執行董事尼可拉斯‧法克斯‧ 韋伯(Nicholas Fox Web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