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句號中藏鬼∕葉國居
馮傑年紀與我相彷,五年級生。幾年前,他以秋風落葉之姿,囊括無數獎項,被喻為在台灣最會得獎的大陸作家。我對他興趣起來了,潛心研究馮傑探囊取物的文字魅力。他時而穿起哲理的喻衣,一瞥身,就見智慧。時而擁有一顆童心,冷不勝防地栽個根頭,令人莞爾,再想了一會兒,還會突然發笑。更有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是馮傑文字的跟屁股。在北中原,我繞了一圈。我迷了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一直認為,慢活,這兩字用來形容馮傑這個人,最貼切不過。幾次在《聯合報》上看他的畫作,用筆線條慢慢,落款徐徐。走走停停,像一隻蜻蜓,在飛行中會頓停,轉折,再行。如同中國的書法,線條在行筆中帶著節奏。設若一個書寫者,轉彎不知緩,直線不知疾,長線不懂休息,那只是匠,不是家。如果在生活中有沒選擇,那將危機四伏,不是墮落就是過勞。我屢次在馮傑的畫中,斷言畫作,絕非出自成日橫衝直撞的畫家之手。他非科班出身,但認真就是一種美麗,從構思、布局到留白。細微中顯見地,生活中帶美學。我沒聽過他唱歌,但肯定馮傑的生活觸處即歌。一如他的散文,我必須要為他的句號,停留再三,想了再想。
有快有慢,有走有停。有了選擇,《馬廄的午夜.異者說——中國鄉村妖怪錄》,就美不勝收。
妖魔鬼怪固然離奇,但話鬼也要論技。馮傑遣詞簡要,句號之多,轉折恰到好處。句號是一種氛圍。像暗中降臨,如陰天籠罩,似一場夢,會衍生不可能的可能,讓人從遐想走進奇想幻想。廣大的北中原,我去過大城,但苦無機會涉鄉踏村。觀光向來總是被呼朋引伴看光光,難在眼眶定居。深度的文化體驗,需要停歇駐足。我每讀馮傑的散文,彷若自己化身成為一個背包客,去了一趟北中原。經費不多,移動很慢,時間很長。體驗了最深刻的民風,最純樸的村落。而馮傑的妖魔鬼怪,就藏在句號中。我說這句號,教我停,教我走。我有越來越深的感受,他筆下的鄉村妖怪,句號的氛圍團團向我靠攏包圍。告訴你們,馮傑要說鬼故事囉!如果不敢聽,請先將你耳朵掩起來。馮傑不會勉強,他給你選擇。在我看來,是高招,也是絕招。
馮傑話妖說怪,文化中內蘊童話,鄉土中潛藏歷史,以文學提升了妖怪的品味。你會好端端地卻著魔了,又欲罷不能,實乃拜文學加乘之功。我讀《馬廄的午夜.異者說——中國鄉村妖怪錄》,接續數日,我甘拜下風。那些場景故事,我在台灣客家村落,也有過相同的經驗,我卻沒他的奇想。馮傑之前的一本散文集《豬身上的一條公路》,內文提及北中原村落,興來以竹帚上的細枝當剔牙。回想起來,彷若自己也曾經歷,但卻被我忽略錯過。再談《馬廄的午夜》,台灣客家莊仲夏的半夜牛欄,蚊蟲飛鳴,老牛甩頭擺尾咚咚跺步,聲響與歎息,從這裡應該也能出發許多故事,壯大成小說。年代一般,文化相若,卻終究未在我心萌芽。這就是馮傑高竿的地方。他擁有一雙特殊心眼,以文學厚底,以率真幽默,以超凡想像,萃取生活細微成文學的養分。讀他的文章,我連連地歎。怎有這人,想像這事。說妖話怪,說到天下一絕。
生活的體驗觀察,是文學重要的事。從熟悉的環境入手,土地待久了就能真知其味。正如馮傑在文中所說的,大地靜默如謎,一草一木都不容小視。真的,不管真實幾許,但已真情無限。真情經過轉換,大化後的真,比真還真。我沒見過馮傑的二大爺,他說過了那麼多的經典話,是真是假,我早已蠻不在乎!當鄉土傳說,輔以大中國的歷史背景,配上他筆下如詩般的文采,就算你想不信。其實,真的很難。
馮傑的散文,就此豐富了北中原,也豐富了華人世界。我要大膽地說,馮傑的文字是當代散文家最能拉筋的,柔軟堪折,了無痕,又無限可能。如果再對照他的畫,富生命的線條,有快慢的節奏,合拍我心,超凡脫俗無人能比,足以療癒快得無法剎車的年代憂傷。
2015.03.01
【作者弁言】說明記妖錄怪的起因和理由∕馮傑
我非主流。主流作家多秉筆直書,不如此這般入邪道來寫字造文。
這是午夜異語者。
這是午夜馬廄語。
這是午夜黑暗之聲。
我兩年裡經營的這一本起因最莫名其妙內容最荒誕不經的書,春種秋收,荷花本是白的,開到最後非紅非素,成一朵藍色荷花,它是暗夜之書,再墮落地來講,是形式上屬於很好玩內容上要喪志的一種書,屬於扯淡書。
諸位看官,本書你可從右往左看或從左往右看,可從前往後看或從後往前看。還可抽刀斷流從中間來看。儘管翻書未必有世間的有情人翻臉快。
書中出場的妖怪主要是現代氣質妖怪,妖齡不限,妖別不限,妖職不限,妖籍不限,多屬一九四九年至當代新型妖。一九四九年以前的妖怪有鈍感,有純度,似老白汾,一九四九年之後的妖怪是二鍋頭,是我故鄉的「冰糖春」酒,屬另一番味道品質。
總之,看這樣的書既時尚也世俗,可入車,可入廁,可入枕,在正常承受能力下,不會便秘和失眠。我號稱是一部中國妖怪錄,實為虛張聲勢薄。
此書另一妙處是:相看兩不厭,只有眾妖怪。妖怪本不噁心。你可以看到我在一本正經裝神弄鬼時,又是如何漏洞百出,顧此失彼,看到破綻。鍾馗肯定發笑:「休聽這小子胡說八道,且看俺老夫如何動手。」
文字技術上,我從始至終都沒有讓鍾馗出手的欲念,插圖只是陪襯,文字才是本質。本人文字溫和,從不慫恿,亦不暴力恐怖美學,我喜歡寬宏、簡約,舒展的語境狀態,還避惡就善,我喜歡讀《金剛經》《水經注》《逍遙遊》《相馬經》之類大眾讀物,我知道世間萬念皆空,一輩子的長度像吸一支洋菸很快要過去,我知道愛情沒有燒餅重要。我姥爺一向教導我「子不語怪、力、亂、神」。
說以上諸語只想證明我腕底的都是好文字。一地錦華。
至於裡面穿插自家面目的插圖,是小時受繡像小說影響所造,與主題無關。看他人的畫著急就自己操刀。你可看圖說話,可揭過去不說話。
在四十多年前的北中原,我童年少年時代青磚故屋,一盞灶燈高掛,晚飯未吃完,就急急往村後馬廄緊跑,姥姥在後面喊:——「把碗裡的飯根兒喝完再去。」
「飯根兒」是方言,是最後的飯湯,能映照初月。
鄉村馬廄裡,民間藝人已入場設壇,輪番開講。有高人顯相,有馬糞氣息瀰漫,有馬鈴上滑落燈草花之聲。最主要的是,且有午夜垂直降臨的跫聲和身分不明的諸神將要光臨。神之格思。
馬廄的夜空星斗高懸,聽眾脖後正發涼之時,講主會戛然收住,嘴皮子賣弄關子。一副要照顧大家的語氣:「我不勉強,現在走還來得及,誰不害怕留下來繼續聽」。
貌似忠厚,實則近似午夜敲詐。
我想繼續聽,又怕,悄悄掀草簾子一角來看,馬廄之外,月光明亮,一地如水……
2012.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