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評亞當‧強森的《The Orphan Master's Son》──對北韓的精準描繪
去年我偶然在《格蘭塔雜誌》(Granta)上讀到一篇文章,內容在講一位北韓情報官待在漁船上的事,讀完我認為這一定是哪個脫北者的回憶錄,因為細節描述得太精確了,包括船上生鏽的水桶、缺乏雷達和救生衣等。結果我訝異地發現作者名字是亞當‧強森,這絕對不是韓國人呀。強森是位美國小說家,在史丹福大學教書,這篇文章擷取自他的小說作品《沒有名字的人》。強森畢生只去過北韓一次,但他對這個神祕國度描繪的氛圍,勝過我讀過的所有作品。
小說主軸是俊道此人一連串不幸的遭遇,他是個平凡的北韓人,其名字刻意諧音英文中指稱無名氏的John
Doe。俊道在一所孤兒院長大,他是孤兒院主管的兒子,那主管冬天裡不讓他穿鞋,還拿炭鏟燙他。俊道從來沒去過公園、沒看過電影、沒見過他母親──我們從小說中得知她是位歌手,因為美貌而被送到首都平壤。俊道住在偏遠的工業城市清津,成長於人民只能吃樹皮和雜草果腹的年代。「擴音器把這場饑荒稱為『艱苦的行軍』,但是那個聲音是從平壤傳過來的,俊道可從沒聽過清津人這麼稱呼它。他們遭遇的事情不需要有名字──它就是一切,是你啃下來吞進肚子的每一塊指甲,是你每次抬一抬眼皮,是你一趟又一趟到茅房奮力解出結成一團的鋸木屑。」
後來俊道被送去從軍,最初在南北韓非軍事區的地道裡接受零光源格鬥技巧訓練,接著又進行從沙灘上綁架日本人的祕密任務。這一段連續綁架的情節有真實歷史事件為本,而強森的筆法生動到能讓讀者嗅到恐懼的氣味。俊道失手溺死了一名他想從碼頭上擄走的女孩。「她張開嘴像是想尖叫,俊道看到她整排牙齒上都裝著細細的金屬物……他們把她丟出護欄外。她墜落的過程十分安靜,沒說一個字,甚至叫也沒叫一聲。俊道看到她眼中閃現一抹情緒,不過不屬於恐懼,也不是對這毫無道理的暴行提出質疑。他看出她是在想她的父母,以及他們將永遠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當時女孩正在和母親通電話,俊道拿起手機,看到它發著藍光並振動,接著便聽到女人的聲音呼喚女兒。「真由美?真由美」
俊道的失誤卻讓他步步高陞──在這方面,北韓和其他國家並沒有什麼不同。他的獎賞是被派到一所語言學校,戴著藍色耳機聽英語句子,再用手動打字機聽打──我想買一隻小狗──這的的確確是北韓人教外語的方法。這段經歷讓他獲得新職務:到漁船上謄寫攔截到的無線電訊號。強森寫海上風光的篇幅最讓人拍案叫絕,有些段落像抒情詩般優美:他筆下的島嶼「在一堵傾斜的黑曜石峭壁下方,有一片陡斜、鋪滿黑色結晶狀沙礫的海灘,那閃著幽光的礫石看來銳利得可以割破腳」,還有烏賊「滾下滑槽的聲音,到處噴射的墨汁,牠們的喙嘴撞擊不鏽鋼板,牠們發亮的身體好鮮豔」。
回到陸地上之後,俊道又獲得升遷,進行更重要的工作:跟著一隊情報人員去美國德州。這是個轉捩點,自此之後故事的發展愈來愈天馬行空。這位美國作家寫清津反而比寫德州還傳神,儘管場景很快又回到北韓,這個國家和角色都不再像先前那麼具說服力。
小說後半段的標題是〈賈司令的自白〉,講的是俊道冒名頂替一位北韓軍事英雄的故事。北韓領導人金正日在這本書出版前夕的十二月去世,他也在書中軋了一角,而且形象有如歌劇丑角般滑稽,身穿灰色連身褲,滿口荒唐的台詞,例如:「要是拿一對這個送美國人,他們一定會嚇到撇出百憂解的。」他指的是辛巴威總統羅伯‧穆加比送的犀牛角書擋。
小說後半的場景在平壤大膽嬉遊,充滿放肆意味,卻也大致吻合北韓給人的刻板印象。身為深入報導北韓的記者,我憂心有些讀者會分不清事實和小說的界線。一般人傾向對任何關於北韓的誇張敘述照單全收,但這個國家再怎麼惡劣,我也從未聽聞政治犯會被人從眼球上緣插入釘子以進行腦葉切除術,或是遭受電刑伺候。
儘管如此,《沒有名字的人》仍然值得媲美反烏托邦經典作品,與《一九八四》和《美麗新世界》並列同一座殿堂,可是讀者仍需注意:這是一本虛構作品。如果讀者想要更加了解北韓集中營,我會推薦幾本非小說類書籍,例如《平壤水族館:我在北韓古拉格的十年》,講的是被送進集中營的九歲男孩的故事;或是《逃出14號勞改營:從人間煉獄到自由世界的脫北者傳奇》,這本是一個在集中營出生的青年的故事。事實是,膽敢衝撞這個無情政權的北韓人都會因平凡的原因緩慢死去,像是飢餓或慢性營養不良引發的疾病。
《我們最幸福》作者/芭芭拉‧德米克(Barbara Demick)
原文刊載於二○一二年二月十七日星期五,《衛報》(The Guardian)
作者序
幾年前我搭飛機在平壤順安國際機場降落時,看到跑道邊有牛、電籬笆和其他降落時沒那麼順利的飛機留下的機身殘骸,不禁感到頭暈目眩。儘管我已經花了三年研究資料並撰寫《沒有名字的人》,我仍然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親眼見到這個「全世界最輝煌的國家」。
我之所以決定寫以北韓為主題的小說,是因為對政治宣傳產生興趣,著迷於它以官方口吻對全體人民發言的特質。在平壤,這種發言最初的基礎建立在金日成以父親般的指引打造了輝煌的國家,接下來歷經人民多年來的勤勉與奉獻,終於在金正日上台之後,結出強大、幸福、富足的果實。這個故事純屬虛構並不是重點──反正每個公民都被迫認領一個角色,所有行動、想望和恐懼都得完全依照腳本所寫。勞改營裡充斥著沒扮演好自己角色的人,他們竟膽敢談論被剝奪了什麼,而不是滿口讚揚富足和純粹民主的社會。
我造訪了平壤、開城特級市、板門店和妙香山等地之後,發現想跟北韓人民取得真正的互動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因為他們和外國人士接觸是違法的。我走在街上,見不到半個人敢看我一眼、對我笑一下,甚至連稍微停下日常活動的進度都沒有。我站在復興地鐵站裡,思索當個人意願牴觸國家劇本時會發生什麼事。在這種環境下還可能保有個人特質嗎?一個人又會在什麼情況下顯露真實性格?這些謎題──融入群體的個體、隱藏的人生、改寫過的願景──都是小說的燃料,我有種強烈的欲望,要幫忙披露這個獨裁的王朝迫使人民埋藏了多少故事。
當然,我也只能推測他們的生活,用考察工作和想像力來填補空白。回到家以後,我持續閱讀並搜尋個人敘述的資料。像姜哲煥這樣的集中營倖存者所作的證詞,對我來說是無價之寶。但除此之外,我發現對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學術研究大都屬於軍事、政治和經濟理論等領域。直接探討每天都在忍受這種環境的人民的著作,少得可憐。至於探討隱藏情緒、捨棄人際關係、遺忘個人特質會讓人民蒙受多大的損失,這方面的論述更是鳳毛麟角。我覺得寫出這些故事是我義不容辭之事。一趟北韓行,讓我有種揮之不去的感覺,好像那裡從社會底層的勞工到軍方將領,人人都不可免地要揚棄豐富的私密生活,好扮演黨中央早已為他們設定好的角色。為了在書中捕捉這種氛圍,我在創造角色時涵蓋了各個社會階層,從孤兒士兵到黨內幹部都有。此外,既然金正日替整個北韓都準備了腳本,那麼我的小說要是沒有他的戲分,反倒說不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