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再序】
革命與神話
因為第四部的出現,再讀《天地一沙鷗》,感覺十分奇妙。如果說作者李察‧巴哈在前三部要說的是人必須不斷追求,實現自我,發揮潛能,甚至超越有形的侷限,並在對人的愛中達到靈魂的昇華,那麼他在第四部裡討論的是造神運動;也可以說,第四部其實是一個提醒,一個警訊。
李察‧巴哈說他原本認為前三部已經很完整了,所以他把第四部束諸高閣,直到現在。當他翻出第四部已經褪色的打字稿時,彷彿當年那個年輕的作家對他說:「在你的二十一世紀,受到權威和儀式的包圍,將自由箝制。你不明白嗎?那都是為了讓你的世界安全,但不是自由。」我直覺想到的是因為揭發政府非法監控而被俄國收留的史諾登,堅持要讀書而差點被塔利班政權殺死的少女瑪拉拉,為防止飛彈射擊用保護罩罩住的以色列的天空,還有被拒馬圍住的總統府,以及太陽花。
海鷗強納森是革命的始祖,為了自由和理想而被群鷗驅逐,但他終究完成自我追尋,也為其他海鷗創造了新的契機,指引方向,開啟一個新的時代。只不過,人是一種很不理性的動物(當然,在本書寓言中海鷗是人的化身)。我們都知道要有理想和夢想,要追求性靈和成就自我,可是我們每個人都常常會在現實中迷惑,在物慾中迷失。更有甚者,我們會盲目追逐偶像,無論他是被媒體塑造出來的、只能閃亮一時的明星,或是引領風潮的公眾人物。事實是,明星與政客的確常常利用這種人性的缺失,透過媒體或其他各種途徑造神,把自己塑造成神話。而另一個事實是,偏偏大眾就是會去追逐這些神話,盲目膜拜,信仰這些神話中形成的儀式。所以,儘管海鷗強納森是革命導師,他的理想卻在造神運動中被眾人遺忘了。
「統治者和儀式的暴力,會將我們選擇如何生存的自由鯨吞蠶食。」作者提醒我們,我們不要空洞的傳奇,不要演說的空話,不要似懂非懂的口號(什麼是「萬宗歸一」?),也不要莫名其妙的象徵(不就像「漂亮的小石頭」或「沉重的樹枝」?)。因為這些口號、石頭、和樹枝,不僅是迷惑我們而已,更會在社會中形成階級(愈有錢的人可以買到愈漂亮的石頭和愈大的枝椏),進而形成阻礙我們思想的魔障。
那該怎麼辦?在這個令人驚恐又迷失的世界,有任何解答嗎?作者的答案是,另一場革命,但「這不是一場喧囂的革命;沒有怒吼,也沒有搖旗吶喊。只有個別的鳥……」個別的選擇,一個人單獨完成的革命。如果前三部結束時,強納森帶我們看到的是以愛成就一個新世界,第四部要說的是,當這個世界的價值觀已經完全混亂時,一個人還是可以提出質疑,勇敢向世界挑戰,就像海鷗安東尼:雖然我們或許會為生命的徒然感到悲傷,但至少可以對自己誠實。只要有許多人都忠於自我,希望還是存在,這世界還是可能變好。
所以,忘掉謾罵,忘掉爭鬥,忘掉對立……你的選擇是什麼呢?
讓我們繼續效法強納森,振翅高飛吧!
東吳大學及政治大學英語系教授 謝瑤玲
【譯者序】
不斷追尋──《天地一沙鷗》
當出版社問我要不要重譯《天地一沙鷗》時,我很興奮。這本書的篇章曾出現在我唸國中時的教科書裡;只記得當時覺得文字優美,又簡單易讀,比起其他難讀的文言文課文,是深受歡迎和喜愛的一課。
趁著春假,我開始動筆。本來只想慢慢看慢慢譯的,但因為沉醉其中,不忍把書放下,也就一氣呵成了。
這麼簡單的一本書,卻蘊含了深刻的哲理。國中的我念課文時,腦海中出現一群在沙灘搶食的海鷗,和一隻凌空飛翔的孤鳥,這畫面保留至今。是沒錯,當時能理解的,頂多就是為了理想寧願餓肚子,或特立獨行,與眾不同。年輕的我,想到的是千山萬水我獨行的俠氣,多瀟灑自在!
幾十年後再重讀這本書,心靈受到更多的震撼。因為後半部的強納森,做出更了不起的選擇:他選擇原諒,選擇去愛,並選擇把他的心得傳授給其他年輕的海鷗。我們在西洋文學裡常會接觸到所謂「基督形象」的角色,而強納森就是一個標準的「基督形象」,為眾鳥的愚蠢自我犧牲,背負他們無知的罪惡。
但是最令人感嘆的,並不在於強納森的基督精神,而是他一語道破「神即是人」的概念。沒有神,也沒有魔鬼。每個人看透形體,也就超越了形體的侷限。既然超越極限,沒有束縛,人不就是神?死當然也不可怕了;不過是換個地方做同樣的事,繼續未完的追尋吧?沒有地獄,也沒有天堂。就像強納森說的,天堂並不是一個地方,也不是任何一段時間。天堂是藉由探索慈悲與愛的意義而惕悟自己的本質。
本書作者李察‧巴哈於一九七○年代因本書而聲名大噪。後來他又陸續寫了十多本書,但台灣讀者對他的其他著作並不熟悉,可能是因為當年翻譯書的風潮比不上現在吧;也有可能當年年少無知的我,對於翻譯書籍並沒有太多關注。但是可以確知的是,那時幾乎每個中學生都讀過《天地一沙鷗》,無論是課內或課外。
根據報載,自稱是樂聖巴哈直系後代的李察,幾乎在每本著作中都闡述了他的人生觀,即有限的生命並不能局限一個人永恆的追求。就像他自己喜歡飛行;從他十七歲之後,他便畢生都在飛行。他曾在空軍服役,又飛過各種戰鬥機;即使寫作也寫與飛行相關的主題,包括為道格拉斯航空公司撰寫技術手冊,在《飛行》雜誌擔任特約編輯,以及──不用說──他的二十餘本著作。一個人可以窮其一生熱烈追求他的最愛,真是何其幸福!
其實,本書的出版並沒有想像中的平順,因為作者曾將不到一萬字的薄薄原稿送到許多家出版社去,都遭到回絕。若非後來配上一些非常獨特的海鷗照片,可能本書根本就不會有問世的一天。但是在文字與照片的對照烘托下,本書一出版便成為暢銷書,不但打破自《飄》(即《亂世佳人》)以來的精裝書銷售記錄,更在一九七二年一年之間便狂銷一百萬冊,連續三十八週名列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一九七二和七三年都登上《出版人週刊》暢銷書的第一名。一九七三年時,該書不但由《讀者文摘》刊載了全書的濃縮版,更被改拍成電影,原聲帶由名歌手尼爾‧戴蒙主唱。
早期的書評家大都認為本書闡揚了美國文化中自助天助和正向思考的精神,間接觸發了後來的所謂新思潮運動。但也有些書評家認為此書「平凡無奇,過於天真」。不過,誠如將此書列為「五十本經典性靈書籍」之一的名作家湯姆‧巴特勒—伯登所言:「三十五年後的今天,很容易忽略本書的創意和理念。雖然有人批評這個故事過於天真,但事實上它所表達的卻是一個永恆的主題,即人具有無限的潛力。」
有讀者說,本書教導他,一個人只要相信自己具有能力,便沒有做不到的事。這個預言故事以海鷗強納森學飛為主軸,勾勒出他和像他一樣的海鷗在萬般掙扎中努力找尋答案的過程。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像強納森一樣,對這個世界,對生命,充滿了許多疑問。為什麼生活中有這麼多的束縛?為什麼人生有許多外在的壓力?我要過的是怎樣的生活?我的人生目標是什麼?當我遇到阻礙時,要如何克服?我要怎樣堅持自我的追尋?要如何超越自己?要如何履行身為一個人對社會的責任?
作者用簡單易懂的文字和情節告訴我們,一個人的障礙其實是自我設限。別人的眼光和苛責,都不能造成追求自我的阻礙,唯有經由探索自我、了解自己的限制,才能不斷超越限制、不斷成長,並帶動別人成長。正如另一位讀者所言:「我們常常怨天尤人,但其實是我們自己對自己不公平,我們沒有給自己機會,因為害怕失敗而限制自己的潛力,唯有掙脫束縛,超越這些限制,我們才能達到生命更高的層次。」作者也曾在一次訪問中說過,所謂「創作泉源」其實存在於每一個人的意念中,存在於我們每個人選擇去做的事,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只要我們努力做,我們便得以免於恐懼和害怕。
李察‧巴哈造就了《天地一沙鷗》的奇蹟,更藉著此書傳達他畢生熱愛的信念:做自己愛做的事和想做的事,不要因為世人的誤會或害怕孤單而氣餒,一心一意去追求所愛,絕不輕言放棄!而當你把這樣忠於自我的信念付諸行動時,你就可以不斷超越,同時影響周圍的人,無形中也履行了身為人的責任和義務。
真的,當一個人認真執著為熱愛的事物付出時,怎麼可能沒有收穫或成就,怎麼可能不在這世上發光發亮呢?如果你熱愛攝影,或飛行,或設計,或寫作,或做糕餅,或捏陶土……每天學,每天摸,不斷地探索和努力,總有一天,這個奇蹟會是屬於你的!至少,你會超越現實的局限;至少,你會樂在其中。而一個人一生可以做自己愛做的事,已是多大的幸福啊!
我願像強納森那樣,引領我的學生們追求真我,即使他們一時無法領會,但終有一天他們會明白。終有一天,他們會像強納森的學生福萊契一樣,在一瞬間看到了真理,與我展開飛行的競賽!
東吳大學及政治大學英語系副教授 謝瑤玲
作者後記
最後一章並不是很驚人的故事,雖然感覺很精彩。
一個人為什麼會突然想到要探險?喜歡自己作品的作家說,這種神祕就是魔法的一部分。沒有解釋。
想像力是個老靈魂。某人的心靈低語,輕聲訴說一個明亮的世界和那裡的生物,他們的喜悅、悲哀、絕望、和勝利,故事說完了,只留下文字。作家幻化出影像去配合他們所看到的動作,記住從頭到尾的對話。只要插入字母、句號、和逗號,這故事就可以像滑雪般順勢滑下書店的斜坡。
故事並不是由委員會和文法訴說的,而是出自一種奧秘,碰觸到我們自己無聲的想像力。某些問題會縈繞我們許多年,然後許多答案突然從未知中迸出,像許多根箭從我們未見過的弓射出。
對我而言正是如此。當我停止寫作第四部時,海鷗強納森的故事才算結束。
當時,我反覆閱讀第四部,那永遠不可能會是真的!追隨強納森答案的海鷗們會以儀式扼殺飛行的精神嗎?
那一章說這是可能的。我不相信。當時我想,前三部已經說出了整個故事,第四部是不必要的:荒棄的天空,將樂趣悶殺殆盡的灰暗文字。第四部不需要付梓。
那麼,為什麼我沒有將它付之一炬呢?
不知道。我把它收起來,這不被我相信但卻有自信的最後一部。它知道我拒絕了什麼:統治者和儀式的暴力,會將我們選擇如何生存的自由鯨吞蠶食。
經過了那麼久,半個世紀,被遺忘了。
不久之前莎碧娜發現了這已經破損、文字褪色的故事,被壓在無用的商業文件下。
「你記得這個嗎?」
「記得什麼?」我說:「不記得了。」
我讀了幾段。「喔,我想起來了,差不多。這是…」
「好好讀一讀吧。」她為她找到的古老手稿露出微笑,因為她感動。
打字機打出來的字都已經褪色。不過那些字句似曾相識,像我很久以前會寫的,往日的我。那不是我寫的,是他寫的,當時那個年輕小伙子。
讀完稿子,我心中充滿了他的警告和他的希望。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他說:「在你的二十一世紀,受到權威和儀式的包圍,將自由箝制。你不明白嗎?那都是為了讓你的世界安全,但不是自由。」他最後一次活在他的故事裡。「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但你的還沒。」
我再次思索他的聲音,這最後一章。我們都是看著自由在這世界走到盡頭的海鷗嗎?
第四部終於付梓,找到它的歸屬,它說也許不是。寫出的當時沒人知道未來如何。現在我們知道了。
李察‧巴哈
寫於2013年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