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的孩子：366個故事

導讀‧流動歲月中的歷史年輪  陳小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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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流動歲月中的歷史年輪　陳小雀／淡江大學美洲研究所教授兼所長

　　善於天文曆法的古馬雅人，探知宇宙天體運行的奧祕，精確計算出一年為365.2402天，卻深信太陽會起落、日子會行走，而將此生生不息的信仰賦予神話傳說，並在轉動年輪中，紀錄歲月、鋪寫歷史。換言之，人類在流動歲月中誕生，是歲月的孩子，有義務維持天地運行；是歲月的史官，有義務延續歷史；是生命的傳人，有義務探尋人生意義。於是，古馬雅人在科學與宗教的天秤兩端開創文明。

　　受到馬雅傳說的啟發，加萊亞諾蒐集了三百六十六則歷史，不按年份順序，也不照時代分類，甚至不依地緣關係，而是以自己的獨特方式，一一鏤刻於《歲月的孩子──366個故事》裡。儼然一部穿越時空的日曆，《歲月的孩子──366個故事》流洩出驚心動魄的大事件、述說著雋永的無名英雄史、傳誦著扣人心弦的故事、掀開了被人塵封的記憶。文字簡潔洗練，加萊亞諾以最短的文句，為意義深遠的歷史重重寫下註解；語調中肯堅定，加萊亞諾以最短的篇幅，為曲折漫長的人生留下淡淡眉批。

　　一則又一則翻閱，思緒跨越刻板的既定印象，時間觀也跳脫傳統的日曆框架，眼界更隨著作者的文化高度，俯視大千世界，窺見到名人的軟弱，見識到小人物的偉大，在所謂的「歷史」中發掘真相。一則又一則朗誦，音律縈迴耳邊，加萊亞諾的文字早已化為詩篇，隨著節奏起伏，傳遞蘊含其中的澎湃情緒。字字斟酌，加萊亞諾為歷史披上文學彩衣，再替文學譜寫音符，《歲月的孩子──366個故事》宛如一首又一首的生命之歌，詠唱流動歲月中的高貴人性。

　　例如，在一九四三年一月五日這天，加萊亞諾要我們以敬天惜地之心，學習喬治．卡弗（George Carver）傾聽來自大地的聲音，而從花生與地瓜提煉出染料、藥品、塗漆等三百餘種產品，讓奴隸之子躋身學術之林，成為教育家、植物學家和農業化學家。歷史的偉大，不在於事件是否是對人類影響深鉅，而在於人類能從平凡中締造歷史，善盡歲月之子的義務，正如喬治．卡弗一般，虔心於土地信仰，再衍生至科學研究，或許簡陋的實驗室在外人看來，彷彿煉金術士的廚房，卻在平凡中凸顯偉大。

　　時光回溯至一五六○年三月十八日，在乍暖還寒的春天，安地斯山區爆發原住民運動，反抗西班牙殖民政府，除了爭取生存空間之外，也意圖找回失落的文明。起義活動猶如宗教聖典，原住民以傳統歌舞祭神，祈求早日脫離奴役生活。西班牙殖民政府血腥鎮壓，起義者紛紛被處以鞭刑與絞刑，但是，嚴刑峻罰澆不熄反叛怒火，原住民前仆後繼的精神令人動容；然而，春天終究沒能度過，就直接進入蕭瑟的秋天。儼然先知，加萊亞諾在《歲月的孩子──366個故事》裡，寫下了「ñaupa」這個來自格丘亞語（quechua） 的符碼，代表過去，也象徵未來，貼切註記了原住民生死交相輪迴的永恆時間觀。

　　加萊亞諾借用馬雅人的哲學思想，強調人類在流動歲月中的重要性，亦即，以人為中心而重新詮釋歷史事件的「人性史學」。翻閱到四月二十一日，主題為「受難」，地點座落於西班牙的一個小村落，時間是二○一一年，居民正在舉行天主教聖周遊行，遊行隊伍表演耶穌基督受難情形，跟在表演隊伍後面的大人，默默看著羅馬士兵鞭打耶穌基督；突然，一個二歲小男童打破寂靜，要耶穌基督反抗暴虐的羅馬士兵。與生俱來的惻隱之心就在這則故事中一覽無遺，故事焦點也從受難的基督瞬間移轉至勇敢的孩童。受難的基督不正代表千千萬萬受苦的芸芸眾生？在他人危難之際誰會抑強扶弱、義不容辭呢？誰又會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簡單一句「要耶穌基督反抗」，赤子之心代表純真、熱血、正義、道德及勇氣，令人不禁聯想到安徒生童話裡的國王新衣；的確，面對不公不義，惟有天真爛漫的孩童才會說出心聲。

　　四月二十三日是世界閱讀日，一般的日曆均會註記。在一六一六年的這天，莎士比亞與塞萬提斯同時殞落。一位是英國大文豪，家喻戶曉，生日與忌日同一天；另一位是西班牙黃金世紀的作家，寫下不朽的《唐吉訶德傳》，勾勒出一個理想主義形象。還有其他文學巨擘亦在這天出生或辭世，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自一九九五年起，將四月二十三日定為「世界閱讀日」，除了推廣閱讀和寫作之外，並宣揚著作版權的重要性。翻開藝文類行事曆，不乏為世界閱讀日而舉行的相關活動。然而，翻開《歲月的孩子──366個故事》，加萊亞諾卻指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文學現象，以及不少以訛傳訛的文學名言，藉以凸顯閱讀的重要性。的確，從聖經文學到拉美文學，從柏拉圖到黑格爾，從伏爾泰至波赫士，甚至從唐吉訶德到福爾摩斯，身為讀者的我們是否有一張清晰的文學地圖？若依然模糊不清，那麼是否該重新省思閱讀態度呢？

　　十月八日，是拉丁美洲民族英雄的蒙難日。頗有古巴詩人馬帝（José Martí）  緬懷先烈的風格，加萊亞諾也敘述了三名英雄的故事。三名生長在二十世紀的拉美民族英雄，不僅有相同的革命志業，也有相同的命運。就在即將邁入不惑之年，三人均遭背叛，在腹背受敵的情形下被槍斃。這是拉丁美洲革命史詩裡的巧合，故事時間分別發生在一九一九、一九三四與一九六七年，地點則於墨西哥、尼加拉瓜與玻利維亞。三人不忍看到拉丁美洲不斷重蹈覆轍，在獨裁政體、依賴經濟和霸權干預中載沉載浮，於是，在各自的時空裡揭竿起義，最後以個人的鮮血彩繪出一張拉美革命地圖。毋庸置疑，在革命英雄傳記裡，切．格瓦拉的形象最為鮮明。除了為切．格瓦拉眾多傳記再添上一筆外，加萊亞諾藉這個歷史巧合，向讀者介紹桑地諾（Augusto César Sandino）及薩帕塔（Emiliano Zapata），以寥寥可數的魔幻文字勾勒出逐漸淡忘的英雄圖像。

　　再往下閱讀，一九六七年十月九日，玻利維亞無花果村（La Higuera）的一所學校教室成了臨時停屍間，裡面躺著切．格瓦拉冰冷的遺體。玻國政府為了向國際社會證實已槍決了切．格瓦拉，而讓無花果村的農民進入「瞻仰遺容」。被美國政府視為最危險的共產主義分子、被玻國軍方視為最凶狠的游擊隊員，在玻利維亞農婦的眼裡，卻是相當親切和藹。當農婦望著切．格瓦拉那雙半開的眼睛，彷彿革命英雄也正凝視著她。卡斯楚回憶切．格瓦拉時，曾說過：「戰士可以身亡，但是理念不滅。」同樣，加萊亞諾透過單純農婦的雙眼，看到切．格瓦拉的人道思想，也看到拉美不朽的革命精神。

　　一四九二年十月十二日，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加萊亞諾不能免俗，以黑色幽默的筆觸，藉「發現」這個議題，緩緩拉開美洲文明浩劫的序幕。這天，原住民「發現」他們變成了印第安人！「發現」他們所居住土地被稱為美洲，「發現」他們赤身裸體，「發現」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加萊亞諾的文字脈絡交錯著奇幻與詭譎色彩，以「發現」作為異同的分野。歐洲人「發現」新大陸後，用武力拓殖美洲，並以教化蠻族為己任，而將征服的殘暴行為合理化；時同，美洲原住民也「發現」他們在歐洲霸權文化下，從主人身分降格成奴隸。的確，在傲慢與偏見的主觀意識下，歐洲征服者看到頭戴羽冠的野蠻人；在臣服與敬畏的無奈情況下，美洲原住民看到身穿甲冑的劊子手。野蠻人與劊子手，乍看之下沒多大差別，前者係以文明程度來定義，後者則以手段方法來論斷。文明沒有優劣，只有差異；但是，劊子手宰制了他人的命運，遠比那所謂的「野蠻人」更為野蠻。其實，當歐洲征服者與美洲原住民相視對看，彼此在對方眼裡均為野蠻人。

　　日子會行走，歷史也隨之誕生。在流動歲月中，哪些是國家大事？哪些又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呢？沿著歷史軌跡，加萊亞諾秉持人本精神，以特殊的觀察角度，而將這部「人性史」化為日曆。翻開你我熟悉日曆，一月一日除是元旦之外，還有什麼事值得省思呢？同樣，在十月的最後一天，除了慶祝萬聖節外，是否該回顧那天歐洲發生了什麼事？諸多你我不知道的史實全在《歲月的孩子──366個故事》裡，值得用心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