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辯證中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侯士庭的《喜樂流放者》
開山祖師侯爺爺
在加拿大讀維真學院時,侯士庭給我的感覺很特別,他是學院的創辦人及首任校長,是學校中最重要的角色之一。的確,也感覺得出來他頗受師生的敬重,但整個學校完全沒有那種言必稱侯士庭的氛圍,他在學校裡不是明星、也不是王牌。有一次機會去試聽侯爺爺的課,我坦承有點失望,甚至連課名是什麼都忘了。印象中,他說話速度極慢,語氣沒有什麼抑揚頓挫,也看不出有什麼激情,就是靜靜地坐在前面講課。這時在課堂上的感覺或許就像是剛入觀的武當派小道僮,看見年邁的開山祖師爺張三丰在施展太極拳法,祖師爺名振江湖、威振武林,但是看熱鬧如我,實在分不出這內容跟鄰居阿公阿嬤在公園裡頭揮手臂有什麼不同。
我後來索性把課退掉了。
從學校出來在真實的社會「武林」中打滾,才慢慢體會祖師爺的能耐,尤其他能夠在溫哥華這樣各種資源相對貧瘠的「後山」(以美加地區來說,類似於台東相對於台北的地位),開創出一間享譽世界的福音派學院,吸引如巴刻、畢德生、費依等等大師以及全球各地的學生加入。其中一個獨到之處,就是在這樣學術人彼此相輕的世界中,他把真實的友誼深刻地展現出來。巴刻就曾說:「在侯士庭博士的教導和生活中,他的主要成就之一就是深化人們對於友誼的認識——在基督裡彼此的友誼,以及透過基督與父神的友誼。許多人聽到侯士庭博士的名字,馬上會想到神所賜予他的友誼的恩賜。」
我想,侯士庭或許就像是空氣,不太會有人誇讚空氣之美好,但他就是靜靜在那裡滋養、供應大家。
後來慢慢發現,他是非常開創性的人物,除了發揚靈修神學(開創福音派世界靈修神學的第一個課程),他對早期教父、三一神學、創造神學、環境倫理的重視,都早在這些成為熱門的話題之先。華人教會直到今日才較為重視職場神學、職場事奉(其實仍大有進步的空間),侯士庭是將近五十年前就是懷抱落實平信徒神學教育的理念,而投入他在維真的服事。
在辯證中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喜樂流放者》是侯士庭多年來的智慧結晶,他說這本書「是為了我個人跟隨基督八十年以來,所試圖活出的生命樣式作記錄」。書中蘊藏了許多深邃的智慧和屬靈洞見,在這樣基督教界醜聞頻仍、不少基督徒領袖晚節不保的當代世界中猶為珍貴。乍看之下,他的思想中充滿矛盾:他創立了一個卓越的機構,卻毫不留情批判機構偏向於實用主義的虛妄;他站在學術的最前緣,卻批判學術文化只是議論卻不起而行,把學術專業優先於培育學生靈命。但你會發現,這樣的批判和反覆辯證不是尖酸刻薄的酸葡萄心態,而是出自於一種深沈而謙卑的內省。
的確,對侯士庭來說,持續辯證是基督徒生命不可或缺的一環:「思索與生活、了解與行動、詩詞與預言、現世和永恆──這些不平靜的張力,在在顯示出『成為基督徒』是一個持續進行的過程。」在「後現代」這一詞還未普及,世人尚未厭棄那種一統江山的命題式宣告前,他就發現,基督徒的生命不可能是「獨白」的,一定是「對話」的。因為我們是為他人而存在,若沒有對話和深刻相依的關係,就沒有真實生命的可能性。他強烈反對笛卡兒「我思故我在」式的人論,因為「孤立而純粹的個體自我,僅存在於幻想之中」,並且刻意抗衡只有「思想」而沒有「行動」(或神學只是一種「理論」卻無法「體現」出來)的虛幻。
而更重要的辯證是「與神的辯證」。身為罪人的我們,需要經常否決那以自我為中心的人生,把自己敞開在超越的上帝面前,免得被自己精密籌劃的自欺所蒙蔽。我們天生傾向孤立、封閉、自我保護,並善用一些補償性的行為來掩蓋內心的空虛:自卑無聞的女孩躍升成為舞台明星;孤獨的男孩埋首書堆成為偉大的學者;被老師當作笑柄的成為犀利的企業顧問;在學校被排擠的日後成為著名小說家……這些看似克服自我缺點,讓自己成為某種社會認可形象的「向上」努力,背後可能潛藏了一種逃避向神真正敞開的危機。只有當我們不斷付上代價面對自己,向苦難、向神奧祕的旨意敞開,持續操練自我犧牲與給予,才可能有真實的生命。
保羅說:「現在活著的不再是我,乃是基督在我裡面活著。」(加二20)這或可當作侯士庭的座右銘。在現今的文化當中,我們遠比以往更容易以為可以掌握自己的身分。但我們自己所建構的「我」,其實相當不堪一擊:趨向自戀,並企望藉由追求專業成就來自我肯定。侯士庭勸我們要不斷把自己的身分交付給那位認識、呼召並尋回我們的上帝,並單純地因著這樣的身分而喜樂。他迫使我們面對人生核心的問題──我們到底是誰?出版社的編輯、學者?傳道人、大牧師、小組長?或是專業的會計師、律師、醫師等等?這些專業的身分是否成為某種虛假的面具,好讓我們可博得世界普遍的認同與讚賞,卻不必面對那個真實(脆弱卻又被珍愛)的獨特身分。我們真的如保羅把萬事(那些社會與文化所建構出來的身分)當作糞土,並以自己在基督裡的新身分為榮嗎?哪天將名片上職稱改為「在基督裡新造的人」,我們會感到羞愧、驕傲、還是覺得恰如其分?
在教會界待很久的基督徒如我,大多都可引用幾個神學名家、借用幾個漂亮的教會術語來引人側目──學了一些武功的皮毛,然後迫不及待地在眾人前耍耍大刀。但是,侯士庭卻直指基督徒的核心不只是神學知識、不只是渴求某些外顯的恩膏,乃是「隱藏在基督裡」的整全生命。或許,我們本就不該企求雄霸武林、威振江湖,我們被呼召就是成為那些隱身在市井裡做早操的老百姓,看似愚拙卻蘊藏深厚內力。
本書是侯爺爺一生融會各大門派、內外兼修的信仰功夫秘笈,想要在複雜忙亂的社會中找到自己真實身分,想要貫通信仰的任督二脈的「流放者」們,實在不能錯過。
毛樂祈(維真學院基督教研究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