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記錄消逝的瞬間 楊渡
1,從基層開始思考
大地遭遇天災,如同人體突遭大撞擊,所有內在體質的脆弱,如血管的阻塞、內臟的病徵、肢體的虛實,都將顯現無遺。2008年五月,汶川大地震就像給中國大地投下一道致命的撕裂,讓所有新傷舊創,全部顯現。
那時刻,野夫正在四川做田野調查。我們打電話不通,只能先問北京的友人。無訊息。後來才從短信知道他人無恙,但四川重創,超出人們想像。我想起1999年台灣921 大地震的時候,在南投埔里災區所見的景象:那斷裂的道路,剎那崩解的大地,瞬間永隔的生命,流離失散的親人……,不禁感到深深的憂心。
一個多月後,我特地飛去四川探望,想聽他談一談災區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以及這期間災區與中國農村的狀況。他所調查的鄉村,並不是最嚴重的災區,但所有問題一樣複雜,一樣艱難。而所有的病徵,也一起顯現:農村基層組織的脆弱、傳統觀念的根深蒂固、農民依賴的心理,農村政權與中央的矛盾等等,逐一成為救災過程必須克服的課題。
然而,這也是一次最好的機會,一如為了治病而深入身體的肌理,為了救災,野夫得以隨著農村基層政府,深入到每一個鄉村的「微血管」末端。他可以看見中央下來的救災物資,如何在農民「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影響下,把應該給真正災民的物資,平均分攤,以避免生出民間衝突;也看見一點點的物資,只是因為傳言,就導致嚴重的群眾衝突。絕對不只是基層政權的問題,而是農民傳統意識、一黨專政的管理結構、長期的依賴心理等,才是造成今天農村問題的主因。
這些,野夫都逐一記錄下來,毫不鄉愿,毫不避諱,把農村與農民的真實面貌,呈現出來。
除了災難現場的即時解剖,理析出農村的病理;野夫更透過農村最重要的兩大生存資源:水和土地,以一個散文作家的細膩筆法,以故事性的敘述,呈現出水與土地的爭奪與分配,是如何製造出矛盾。
要了解中國農村,不管是對外國的研究者,或者中國的專家,此書都是非常重要的參考。而更重要的是中國的當政者。因為一個錯誤的政策,可能影響千萬人的生命財產,而不了解農村、農民、基層組織的運作,如何制訂出正確的決策呢?
台灣的前副總統蕭萬長曾說過:一個決策要推行前,你一定要先從一個基層科員的想法去思考,才能得到確切的落實執行。
此書提供了一個非常現實的印證。
2,西方不了解的中國農村選舉
「想了解中國,必先了解農村。想了解農村,必先了解農民。想了解農民,必先了解他們的肚子。不了解農民的肚子,就永遠摸不清中國農民。摸不清中國農民,你永遠不了解中國。」
這是1997年,我在做《中國村自治之研究》時,給自己寫下的筆記。
當時中國的《村民委員會組織法》尚未完成,但某些試點已著手進行。一些研究剛剛開始,西方學界對此抱著高度的期許,希望有正面的效應,以擴大基層民主選舉的範圍,逐步推動到鄉的層級,再向上推到縣,則中國民主改革有望。
然而那一年的實地調查,卻讓我相當震驚。其中有兩大關鍵是:其一是農村的傳統意識之濃厚,農村之封閉落後,遠遠超出想像。其二是,台灣與西方一樣,都是從自己社會的「農村社會」為想像去看大陸,卻不了解大陸的真實情況,以致於難免推斷出錯誤的結論。村自治與地方選舉,和西方制度下的選舉,完全是兩回事,就是最好的例證。
中國的「村」這個層級的概念,和西方有一個最大的不同。中國的「村」是由過去的生產隊所承繼而來,是共產主義體制下最基層的單位,他們不僅是行政單位,而且在「集體所有制」之下,所有的村民是一個「集體」,這個「集體」,依規定,對當地的土地、建築、道路、水源水利等,都具有集體的權力(除非是被規定為國家或更高層級所有的資源如礦產等),所以,每一個村民都是資產的共同擁有者。
一個村的村委會主任,其權力與功能自是大大不同於資本主義體制下的村長。台灣的村長,頂多管管路燈亮不亮,道路平不平,排水管通不通,水利有沒有問題等,向上級申請修復工程,上面派人來修理,如此而已。但大陸的村委主任,卻是可以管到村的土地分配(分在什麼地方,面積多大等),房子分配(集體建村屋來分配時),甚至和外面企業的合資,招商引資等,都是村委會要管的。
一個村委主任如果是能人,而所在地點又是經濟發展區域,他的權力可以讓他充份利用集體的土地與資源,招商引資,建立合資公司,繁榮地方經濟,增進地方稅收,讓全體村民都過上好日子。我曾採訪過廣東、福建的一些地方,村長有數輛賓士車代步,一點都不讓人訝異。而有些富裕的村子,還可以用各種經營所得,照顧村民從生到死的一切社會福利。
但貧窮的村子,則只能等因奉此,等待政府的補貼,或者到處爭取案子,好取得一點補助,作為地方營運的周轉。
這根本性的不同,決定了大陸的村民委員會,其自治的權力,比台灣還大太多了。這種「高度地方自治」的具體落實,等於將村民的生計、生活、地方經濟發展、社會福利等,徹底與地方選舉結合。如果選舉得當,選出能人,為村民公共事務服務,會造福整個村子。但如果過度發展,也會變成村與村之間的競爭。而有些村子為了追求經濟利益,以吸收外資,甚至降低環保要求,犧牲地方生態為能事;有些地方長期為一家一族所把持,這也是不能避免的事。
總之,一旦進入選舉,所有傳統的農民意識、家族意識又都出現了。有趣的是,台灣地方選舉中曾出現過的派系、買票、黑金等問題,難免會重現於大陸。但它必然的優點則是:透過地方選舉,村民參與了公共事務;以自己的一票,決定了村子發展的好壞,這對培養村民的權利意識與責任心,有很大助益的,也是中國走向現代化的最好的根基。
隨著鄉村城鎮化的推展,要求鄉鎮層級應推動自治選舉的呼聲也愈來愈多。如果此事成真,這可能是未來推動中國歷史的動力。
然而還有一個難題:那就是地方選舉,需要多一些的民間基層組織,以形成不同的利益團體,透過不同利益團體的良性的競爭,讓人民可以有不同的選擇。就這一點來看,這是目前大陸仍缺乏的。
野夫此書最有價值的地方,是以平凡平實的調查,不誇張也不刻意批判地方政權,帶著我們走入農村社會中,那最日常的生活。
他不是以中央政權的角度去俯視地方活動,或者以學者的高度,用研究的方式去考察,而是以地方政權,即鄉村政府、農村農民的日常運作為考察對象,進入平凡真實的社會,看中國地震後的偏遠鄉村,如何維持一個農村的正常運作。
那裡面,有中國小農的千年傳統思想,有一個小人物的抗爭與搏奕,也有長期一黨統治下的農民依賴心理,也有生活所必然的小利小害小計較。
這些真實的面貌,複雜糾纏,不能一刀切,像報告文學,有非常鮮活的閱讀樂趣,更有人性的千百種糾結,但它的社會調查性質,卻有費孝通寫農村報告的參考價值。
總之,這是了解中國農村真貌的最重要田野報告。它所描寫的每一個問題,也將成為農村改革、中國改革的重要課題。
3
從一九六○年代開始,台灣經濟即開始了經濟學家所稱之為「農工之間的不等價交換」的過程。農村,為城市提供了廉價的原料、土地、以及源源不絕的勞動力。靠著農工間的不等價交換,工業資本快速積累,成就後來被稱為「亞洲經濟奇蹟」的高速增長。台灣經濟學者劉進慶研究指出,是農村的便宜勞動力、不必支付太多代價的土地、沒有任何環境保護的政策,讓工業有快速增長的機會。
農村什麼都沒有留下,只有污染的土地、難以生存的農產品和手工業,以及工業傷害而返鄉休養的工人。
台灣社會經歷一九七○年代的加出口型工業發展後,外匯存底積累暴增,而用美金賺來的外匯存底是要換成台幣的,整個台灣游資過剩。驟然的富裕了起來的台灣,到了一九八○年代初,終於走上非理性的狂飆:土地飛漲,房地產亂蓋亂買,資本遊戲瘋行,賭博成風,股票升天……。
我還記得,當時曾勸告在台灣中部經營小企業的父親,千萬小心,資本遊戲是因游資太多,所以最好先買房地產,不然買可長期持有的股票,不要去玩賭博遊戲的大家樂(類似香港的六合彩)。但從農民出身的他,和許多台灣中小企業一樣,未聽進去,只說:「股票是騙子在玩的,那是詐賭。房地產不需要,我們住不了太多。」他們終究無法接受現代的資本遊戲。
我也曾目賭一個股市大戶,準備炒作某一支股票前,一定先去一家小小的神壇,請示三太子,他的朋友都知道,要三太子的神明同意了,他才會下手。他的資金有數億在股市週轉,炒作基本上也是一群作手圍事,但一個數量龐大的現代資本遊戲,卻求助於古老迷信的三太子的神示,這合理嗎?這種古老與現代、封建與資本遊戲並存的社會,就是台灣走過的路。
這就是台灣,一九八○年代最典型的故事。它像不像今天的大陸?
我特別感受到一種現代化的程序與困難,正是緣於此。
歐美國家的資本主義化歷程,是經過四百年歷史演進,一步步從農村圈地而城市化,從工業技術的進步而進入機器生產,從農業為主而演進為工業化、金融資本的過程,歷時三、四百年,才有今日模樣。
可是我們不一樣。台灣是從一九五○年代依靠美援開始,中間經過一九六○年代的進口替代政策,一九七○年代的加工出口型工業化,至一九八○年代中,完成其現代化進程。台灣靠著加工出口型工業,完成外匯存底的積累,整個過程,歷時約三十年。
而大陸則是一九八○年代展開的改革開放政策,經歷一九八九年的政治風暴,鄧小平的南巡,以及不斷深化的經濟改革,整個社會進入巨大的變遷,中間還有加入WT,一九九八年的亞洲金融風暴、二○○八年的全球金融風暴等衝擊,終於走到今日,積累出世界最多的外匯存底。這個過程,約莫也是三十年。
如果說歐美的現代進程是以四百年為度而完成,台灣與中國大陸則是以十倍速的發展,三、四十年就完成。
一如電影膠卷以每秒二十四格的速度放映,就是正常電影。但如果你以每秒二百四十格的速度進行,那所有影像必然扭曲變形,前後糾纏而模糊了。
在十倍速的行進中,台灣與中國大陸一樣,有太多扭曲變形的生命被淘汰,太多文化傳統被犧牲,太多古老的遺產被丟棄,太多溫柔敦厚的人性被殺滅了。
也因為速度太快,舊的未去,新的已經來臨。所以我們會見到老農民流浪於北京的街頭上訪,尋找他心中的正義;老知識份子低迴於底層的鄉村,懷念古老的平等公理;農村的意識與價值還在,而時代的巨輪卻不斷淘汰古老的文化傳承……。
這便是我們的悲劇。我們何其有幸,生存於一個五千年未曾有過的變局中;我們也何其不幸,要目睹這所有失去的生命與文化傳承,永遠消失,不再歸來。
我們何其有幸,能夠參與這個時代的變局,甚至還能為受苦者、受難者做一點事;而我們又何其不幸,因奉獻的力量,和總體的變局相較,是如此卑渺而無力。但也正因渺小,我們彷彿只有更賣命,更用力的去歌唱,去呼喚……。
野夫這一本書,記錄的是這個必將消逝的瞬間,一個屬於中國農村的側顏。那是必將消逝的容顏,也是一個時代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