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僻處獨行的哆啦A夢 丁威仁
張至廷,自號月亮二毛六便士,後更名為白長壽,余摯友也。經余遍歷名山大川,訪國中耆老,更名事由仍無所考。後遇一高僧,屬余精讀《佛說除蓋障菩薩所問經》即可釋其因,從之,讀至「又善男子,菩薩不生長壽天,若生其中,雖有無數諸佛出世,亦不值遇,利有情事不能成辦,是故菩薩生於欲界,此中有情值佛出世,愛樂親近而可化度。」一節,忽有所悟,長壽天八萬大劫,生在非有想非無想處,二毛想非菩薩,故自墮於八難,離於欲界,實其深知自身業力重濁,貪著於色,故以此為名,欲以自戒,其用心不可不謂正也。
二毛性愛古物,嘗從余求之,然余未有此嗜,故家中所藏,均非二毛所喜,偶有一物近古,便索之不已,至捨乃止。某日,二毛見余腿腳有痂,問余結痂時日,答曰久矣,乃見二毛取素色錦囊,求余將此痂剜起相贈,時余未肯,但見其含淚虔誠,心實不忍,含痛拔痂,二毛破涕為笑,叩謝不止。嗟乎!方知古人言嗜痂成癖之真意。
余平素以兄長尊之,雖深交已十數年,仍不知其少年白頭之由,或有人問,二毛每笑而不答。一日忽見其裸身沐於月下,雙掌上攤,前方直拱一龍形物,上下竄動,有光入其天靈,而白髮倏黑,復又轉白,余驚駭莫名,轉身而遁。後又遍訪國中耆老,遇一狐首異物,告余此為陰陽采集之奇術,據聞能日御十數男女,動而不施,獲精氣以養己身,故余乃悟。
史稱孔北海少時「負有高氣」,《三字經》亦云:「融四歲,能讓梨」,可知二毛實為神童;恪因其父「諸葛子瑜之驢」一事,數歲便有擅辯難之名。然北海恃才,屢干政事,舉家見殺於孟德;元遜傲物,雖官拜太傅,民怨眾嫌,終死於上之伏兵。故少時了了,更須善自珍攝,今以二毛少時即富高才,卻忍其性,不動其心,迄今數十載,若謝東山然。值此將欲出版微小說之際,囑余為敘,敘前先述二毛行誼,以資談笑。
有許多的學者曾經對於極短篇或者微小說提出的許多的理論,例如張淑英認為評斷極短篇的優劣,有人注重結尾的驚喜,有人注重文字的敘述;隱地認為極短篇的題材選擇極為重要,背景奇特是吸引人的要素之一;甚至於有人提出極短篇的寫作格式,認為極短篇最好只描寫一個人物性格的側面,甚至於其中一個元素,像是一種情緒,一種情境,以單一情節,表現一種頓悟式的哲思;而極短篇最好減少對話,與人物外在形象的細微描寫,由一組具有矛盾衝突的事件來主導小說敘事的進行;渡也甚至於歸納出七大特色:內容感人、含蓄之美、簡潔精鍊、文筆優美、發人深省、構思新奇、結尾突兀。然而,極短篇或微小說就必須符合上述的理論觀念嗎?如果所有的文藝理論都是後設的,那這些理論在面對張至廷的這本微小說集時,可能都會不知所措,或失去理論效度。以下就讓我來說明原因為何,以及非讀不可十大理由:
(一)做小說須有格調,出入於各題材之際,又要善於擺脫,但凡天才超致者,難以格之。
(二)博觀者做小說,可達宇宙之廣;約取者,則見纖毫之末。然天才超致者,兼而有之,且不受其限。
(三)做人戒貪,做小說未必要戒。做小說若貪,則眾體皆備。天才超致者,擬婦人孺子之語,便見得婦人孺子;擬館閣官宦之貌,其形便現於眼前,無須造作方得。
(四)余讀二毛之小說,據體製題材之異,彷彿世間之千變幻化均在身側,此非天才超逸者,不能為之,二毛自是箇中高手。
(五)學者多以長短字數區分小說體製,短篇者可長之,長篇者難以短之,然天才超逸者,可以短就長,卻不失其意。
(六)做小說亦如行舟,退而亦可棄舟登岸,或是易舟再行,天才超逸者,可同時操弄數舟而不亂,舟若將沉時,便是該沉時。
(七)余近喜讀小說,然近人之作常以雕琢之技,刻鏤文字,艱深矯飾,短而長之,細觀其作,無甚深意。然天才超逸者,自然成音,顧其大體之所繫,止於當止之處。
(八)小說亦有正變,正為初入手處所需取法,變容易遇險,若非天才超逸者,翻不得過其阻。而二毛已臻無正變之境,其為言均如履平地,前無囿限耳!
(九)余以為做小說與做詩同,凡天才超逸者,妙應於物,神感而出,喪己忘形,己而非己,為小說之人物,與之同喜同悲也,此是一大境界。
(十)二毛,天才也,其所著之小說,雖有字,實為無字之天書也。
把原先是短篇幅承載的故事用各種方式灌水拉長,其實是台灣現代許多小說的弊病,尤其是一些奇幻或者言情小說,甚至於在學院裡討論的某些知名作家的小說,都不禁讓我懷疑,為何一個只要簡單就能好聽的故事,可以被拉長成令人不耐的八點檔,或是索然無味的敘述?
為何只要書寫鄉野傳奇、古代歷史、幫會武俠等題材的小說,多以中、長篇小說為主?難道兩千字以內的極短篇或微小說無法表現這類故事嗎?如果能以如此短的篇幅完成十幾萬字才能達到的高度,是否是為嚴峻的挑戰?換言之,誰說極短篇或微小說一定是速食,你們相信華文小說的發展已然出現全新的品種嗎?
有一種作家無法被囿限,風格對他而言沒有意義,他寫什麼就能讓你看到什麼,他的文本是你的眼睛,讀他的小說等於你擁有一臺時光機裝在任意門上,穿越古今,跳躍時空,你可以在一本書裡同時擁有精簡的莫言、濃縮的司馬中原、淬煉後的張大春;或是看見金庸的背影、聽見高陽的腳步聲、發現倪匡的呼吸;以及伊索寓言、十日譚、坎特伯里故事集,甚至於希臘悲劇、莎士比亞精神的重現……
也許讀我序的人會認為我唬爛,但我還是必須告訴你,有一種作家無法被規格,他無需特意塑造自身作品的特色與姿采,因為他每一篇小說都有屬於自己的靈魂,每一篇小說都擁有無可取代的生命,而最特殊的地方在於,這些小說不會給你了無意義的文字鋪張,它們會以該有的面貌與姿態,自然成音地呈現,我必須謹慎且嚴肅地說,華文小說的概念與理論將會因這本微小說而顛覆,也將會因為這本極短篇而改寫。
至廷囑我寫序,我想此序之誠,已不負他數十年來的困阨與不被理解……